跨年那天,陆苗给家里打了电话。
不论是她爸还是她妈,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她回来。
从最初的骂她,到后来的跟她讲道理,最后化?成一句无可奈何的逼问:“你?到底折腾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
她应:“快啦。”
通话的最后,林文方问她:“你?是不是怨我拆散你?们?”
陆苗想?了很久,对她说:“没有。他不喜欢我,不算拆散。”
离开X市的前一天,陆苗又去吃了一次芒果冰。
那片绿绿的大海,被来往的游客和卖小商品的摊贩占满。陆苗坐的位置只能看见海的一小角,她一勺一勺地把芒果冰吃完。
或许不是对的时节,芒果很酸,为了掩盖这个?缺点,水果的表面加了大量的炼乳。
芒果冰尝起来酸得发涩,又甜得发腻。
店里有一块留言的区域,牵了几根长绳,顾客写下?纸条、留下?合照,将它们夹在绳上。
陆苗在这儿留了言,随身带着的那本大头贴被一同夹在纸条的后面。
她决定不再把它们带走。
店门打开,外面的海风吹动长绳上的字条。
纸上写道:
【我自己来了这儿。
之前约定老了要?一起去,我等?不及先去了。
我梦见过这里很多次,都是美梦,忍不住想?来看看。
我看了大海,吃了芒果冰。
我总梦见我跟你?一起来的,我把我们的照片留下?了。
江皓月,你?今晚会梦见大海吗?】
被假乞丐团伙殴打的那晚,江皓月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
他满身是伤,晕倒在街头。
好?心人帮他打了急救电话,在医院,除身上的伤和脑震荡外,江皓月被诊断出?滑囊炎。
接着是做手术,和漫长的康复期。
他没把这件事告诉陆苗父母。
后来跟他们通电话,他得知了陆苗平安回去的消息。
……
施澈再见到陆苗,她的状态和几个?月前的大不一样?。
小脸蛋还是一样?的漂亮,主要?是精神好?了,那股子他最看好?的快快乐乐、疯疯癫癫,啥都没有还敢勇闯天涯的活泼劲,回来了。
他好?奇地问她这段时间的打工经历,陆苗简单地跟他说了说。
“你?这么能干吗?”施澈听得惊叹连连:“居然可以自己摆摊卖吃的!”
“别提了,有什么能干的,”她一脸尴尬:“之前打工赚的钱,卖烤肠赔了大半,我的厨艺只能用平平无奇四个?字来形容啊。”
他却还是觉得她了不起:“要?我是你?的话,回来绝对是身上的钱用光了,混不下?去了。你?除了离家出?走带的钱,还能再带回来一笔钱。”
被他一说,陆苗愈发尴尬:“唉,就那么点钱,亏你?夸得下?嘴。”
这一年她做的事,被家里视作一段黑历史,要?多愚蠢有多愚蠢。被八卦的亲戚提及,林文芳和陆永飞都深感羞耻。
也?就施澈是个?异类,逮着她,嘴不停地一顿夸——光是“你?太酷了”这句,他就用了不下?十遍。
问及之后的打算,陆苗说:她准备复读,考大学?。
对于?复读,她家里的长辈是反对的,陆苗不会读书这件事他们心里有数,复读的风险很大。
已经蹉跎了一年光阴,再复读一年,按林文芳的原话说:“你?现在慢了别人一大截。复读也?不能保证你?能考好?,说不定考得还不如上一次。等?上完一个?三流大学?再出?来,你?就是个?老姑娘了,到时候学?历一般,又不年轻,条件好?的小伙子全被人挑走了”。
她为陆苗做的打算是,既然她愿意打工,不想?读书,陆永飞那边可以把她介绍到熟人的小公司做前台。
她问陆苗:“要?真?有心思读书,你?早干什么去了?”
陆苗没有跟她的家长多费口舌,她的态度鲜明:复读这件事是决定了的,拿出?来讲,只是通知她父母一声。
她出?走一次回来,父母更?觉得她是不清醒、不理智的,她需要?他们的管控。
他们仍旧不懂得尊重她的选择。在他们看来,她没有能力选择出?“对的”路。
而陆苗也?用她逃家的“前科”告诉父母,她选择要?做什么,是他们管不住的。
在陆苗的成长过程中,她的情绪和意志,向来被视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恰如初中,被杀死的那只叫聪聪的老母鸡,恰如十八岁,她被扼杀的一腔孤勇。
他们告诉她“要?懂事”,掏出?鸡毛掸子,逼她跟不想?与她做朋友的江皓月道歉;他们告诉她“要?读书”,将学?习成绩好?的人作为她的榜样?,考试不好?就要?挨骂;他们告诉她“要?成长”,然后直截了当地冷漠处理她的心碎。
他们还告诉她“这个?人不适合你?”、“念这个?专业以后好?找工作”、“兴趣没用赚钱最实际”,“追逐爱情倒贴男人的行为是低贱的”……接下?来,他们会告诉她在什么时间点应该去谈恋爱,应该结婚,应该有小孩。
成长的道路,他们矢志不渝地要?把陆苗往一条正途上赶。这条路人人在走,无风无雨,看上去一片光明。
可是走在那条路上,她时常感到迷失,感到无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儿,她在那儿,即便是她一点儿都不快乐。
一旦偏离轨道,便是错的。
学?习是一件陆苗从小就不擅长的事,它让她头疼,让她倍感压力。
高三,她被关在寄宿的补习学?校里,以江皓月作为自己的目标。她仰望着他,追逐着他走过的那条道路,竭尽全力地想?要?接近他。
她为他可以在第一志愿填“服从调剂”,因为他就是,她想?要?的全部。
但陆苗发现,自己无法?做到,她拼命踮起脚尖,始终触及不到他在的高度。
江皓月生来就是月亮啊。
当她没有考上第一志愿,当她被江皓月明确地拒绝,他以她最不忍见到的卑微的姿态,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并非爱情……当这一切发生了,冷静下?来的陆苗放过了江皓月。
她不想?成为他的负担,他没有义?务肩负她的期望。他是自由的、有得选的,正如小时候,他可以选择不跟自己做朋友,现在的他,可以做同样?的选择。
她的感情、她家的恩情、他们一起长大的岁月、他身体的残疾,她不希望这些成为束缚他的东西。
他该是自由的,可以展翅去任何一片他向往的天空。
所?以,陆苗不再将江皓月当成自己的目的地了。
眼见他们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她停下?脚步,陷在原地,像一滩烂掉的泥。
——那么为什么,要?继续在这条不喜欢的道路上前行呢?
陆苗逐渐失去了前行的理由。
通过数月辛苦的打工经历,陆苗终于?认清了自己,说服了自己。
读书对她来说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她想?做的事,可它是一件她不得不做的事。
为了自己,她要?读书。
只有受到高等?教育后,她才能有专业领域的知识,以后能从事不那么费劲的工作。
陆苗曾经以为,诸如摆摊和清洁,是不费劲的。她是一个?没有远大志向的人,比起“赚大钱”的吃力人生,她更?想?选择“快乐”的普通生活。等?她真?正经历了才知道,那些她认为简单的职业,远远没有想?象得容易。它们是很累的,她做得很吃力,并且一点儿也?不快乐。
就连陆苗自以为擅长的厨艺,也?如江皓月所?言,它不足以成为她赖以生存的技能,她的料理水平很普通。
绕了一圈,脑子不够聪明的陆苗,身体力行明白了这些浅薄的道理,了解了自己不足的能力。
——她需要?读书。
之后的一年,有了复读的动力,陆苗回归到校园。
高四甚至比陆苗的高三过得轻松。
她的高三每天都在熬,死死追着那唯一的盼头,江皓月打来的电话是救命的稻草。
她的高四,静静守着一张堆满试卷和课本的课桌,日?子过得很充实。不知怎么的,时间一天天地就过去了。
来年的高考,陆苗超常发挥,成绩过了一本线。
她的第一志愿填了她们省最好?的一所?大学?,专业选了冷门的兽医学?。
家里反对的声音她已然司空见惯,他们说他们的,总归没有绑住她的手脚,她该怎么选还是怎么选。
陆苗一直喜欢小动物。
虽然聪聪以后就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但她觉得能够救助小动物的工作,是她未来向往的工作。
七月,录取结果出?来,她被第一志愿录取了。
林文芳和陆永飞对她报的专业不满意,但总体来说,他们家不成器的女儿能上一个?好?大学?,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好?事。
“上大学?允许你?谈男朋友”林文芳对陆苗这样?说。
她听出?她妈妈的潜台词,如果她自己不谈,年龄到了,她会帮忙安排相亲。
再入大学?校园,是陆苗的二十岁。
她是一只爬得很慢的乌龟,跟同伴赛跑,本来就爬得慢,还爬去了别的路。
所?幸,陆苗爬着爬着又爬回来了。她明确了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兴许这能够帮助她,往后能爬得顺利一些。
而关于?那段走错的路,陆苗并非是一无所?获的。
她证明自己能够独立生活,证明凭她的努力能够考上理想?的学?校……证明了这些,说明她同样?是有能力的,她和江皓月之间并非隔着一道长长的、宽宽的,用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除非他不爱自己。
耗时两年,撞倒南墙,陆苗最终坦荡接受江皓月不爱自己这件事。
她与自己的意难平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