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与陆苗的通话?,江皓月重新打起精神。
他到卧房找到自己的备用拐杖,等到他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打量着自己被毁掉的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收拾。
“钱……”
理?智恢复,他冲回房间,找到放在书柜底层的《坚定的锡兵》,这些年他存下的钱都夹在那本书里。
书好好地放在原地,钱不见了。
翻到最常看的那一页,泛黄的书页磨损严重。单腿锡兵被铅笔圈起来,依稀可见,箭头标注了一个“你”字在它的旁边。
江皓月的手指摩挲着那个字,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
不知道那点钱,够江义?赌几次,买几瓶酒。
那是他存着上大学的钱。
……
陆苗回来时,带了许多乡下的土特产给江皓月。
她来找他时,一脸的高高兴兴;他开门,她看见他额头上的淤伤,满脸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
她扯起他,往她家走。
江皓月挣开她的手:“没,我?在浴室滑倒了。”
陆苗回过头,凝视他的眼睛:“真的?”
他点头。
她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异样。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好多年没在浴室摔倒了,我?不在家几天你就摔了?我?看?看?,摔得严不严重?”
陆苗踮着脚尖,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块淤青。
江皓月没躲、没呼痛,仿佛她碰的地方压根儿没伤。
“我?家有药,你等着我?。”
丢下一堆拎来他家的特产,陆苗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找医药箱。
一通手忙脚乱的处理?伤口后,江皓月的额头上被贴了个粉红色的卡通创可贴。
“噗。”从刚才起一直紧皱着眉的陆苗,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贴的什?么?”江皓月迷茫地摸了摸额头。
她一本正经地制止住他的动作:“哎,不准碰伤口,药涂好了,被你乱碰要?蹭掉了。”
他老?实地收回了手。
陆苗忽然想起有样重要?的东西要送他。
“眼睛闭上。”
江皓月疑惑:“不是上好药了吗?”
他打量着她:“你是,要?给我?送东西啊?”
“喂,你哪来那么多话??”她粗声粗气?地吼他:“照做就是了。”
“哦。”
合了眼,他的嘴仍没停下。
“我?可以不收吗?”
“不可以,”她对他说:“手给我?。”
江皓月把手递向她。
陆苗掏出口袋里藏了许久的平安绳,认真地系在他的腕上。
江皓月睁开眼,便看见这一幕。
她垂着眸,嘴角噙了一抹笑。
长发别在耳后,露出的耳廓部位,微微地泛粉。
“戴好啦!”
大功告成,陆苗抬头看?他,正好撞到他望向她的视线。
“哇,没我允许,你竟然提前偷偷睁眼睛。”
她扑上前,要?掐他的脸。
江皓月动作没她快,被掐了个正着。
“你没说不能睁开啊。”脸肉被掐得扁扁,他唔唔地辩解。
她才不管他。
掐过瘾了,陆苗松开手。
“这是我编的平安绳,保平安的,”她语气?莫名的笃定:“下次你不会?在浴室摔倒了。”
江皓月低头,拨弄腕上的红绳子。
“你不能弄丢了,弄丢的话?我?要?跟你生?气?的。”她凶巴巴地威胁道。
“知道了。”他答应她。
……
陆永飞是接到林文芳的电话,才知道江义?借高利贷的事。
江皓月有意瞒着陆苗,她对他家的事一无所知;但林文芳不同,楼里的女人来来往往,各家各户有什?么风吹草动全都没得藏。
况且春节时,高利贷的人来闹事,听说闹得很大。楼里的人觉得住在江义?他们边上相当不安全,房东也考虑着,他们再不交房租的话?,就让他们搬走。
陆永飞新年时跟江皓月通过电话。小孩如常跟他问了新年好,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提也没提。
这回打电话,他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江皓月在打工。
他让陆永飞别管这事,也不要?跟陆苗说。
陆永飞怎么可能不管,在他看?来,这事太严重了。
寒假没剩几天了,江皓月又是高三?。这个节骨眼,他的同学们都在想尽办法补习,他这么做,难道是不想继续读书?
这孩子书读得那么好,上一个好大学,未来前途无量,怎么能这样自毁前程。
江皓月脾气倔,陆永飞劝他劝不动,无奈之下,他去了他打工的饭馆。
拥挤吵闹的饭馆内,满是挥之不散的油烟气?。
不费吹灰之力,陆永飞找到江皓月。
他的气?质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一眼望过去,便看到他鹤立鸡群似的,忙碌地穿梭在一桌桌的客人中间。
陆永飞找到饭馆老?板,让他辞了江皓月。
“我?是他叔叔,我?们家孩子是要上学的,没法再在这里打工。”
老?板冷哼一声,语气强硬得很:“他没干几天呢。我?这边生意正好,临时去哪里找人?想他走,那你们要赔违约金。”
如果老?板好说话,陆永飞不至于跟人家动怒。可偏偏遇上个不好说话?的,他想到刚才大堂看?见的那个画面,越想越火。
“兼职工作哪来的违约金?你们当初有签合同吗?你看?了我?家孩子的身份证吗?你知道他几岁啊?”
老?板犹疑道:“他说他十八了啊,十八不算童工。”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残疾人?”陆永飞拔高声音,咄咄逼人地问:“他有一条腿是假肢,平时不能跑不能跳、即便是没磕没碰,稍微累了也会?旧伤复发,你让他端那么重的菜,给你做跑堂的工?”
“怎么会?是这种情况呀……他没跟我?们讲。”
老?板彻底败下阵来:“我?看?着他的脚,是有点跛。”
知晓了江皓月的情况,这人他店里也不敢再用。
“算了算了,不要?你们违约金了,当我?倒霉。我?会?把他这几天的工钱结算给他。”
陆永飞找了个人少的大排档,让江皓月坐下,他需要?和他聊聊。
自他们从饭馆出来,那孩子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他帮江皓月倒了杯茶水,问他:“你爸欠了多少钱?”
“陆叔……”
少年眸色浅淡,望进去,静得可怕。
“那是他欠的高利贷,没有别人替他还的道理?。他们讨不到钱,把他打死,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陆永飞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那你不愿意跟我?说,自己在饭馆打工,要?干多久能还上他欠的钱?”
“我?打工不是还他的高利贷。”
江皓月一字一句道:“我?在为自己赚生?活费,以及我上大学的生?活费。”
陆永飞愕然,居然连那些钱,他们家都拿不出来了……江义?真是混账得没有底线。
而关于大学,确实要?进入孩子未来的考量。再过一个学期,江皓月即将经历传说中“一考定终身”的高考。
“你这样打工,又受到家里这么大的影响,能考得上理?想的大学吗?”
“能。”
大排档的暖灯下,他年轻的脸庞像在发光,江皓月朗声道:“我?要?去最好的大学。”
陆永飞不由地被他触动。
他见他一路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只记得他是一个十八岁的、残疾的,家世坎坷的半大孩子;却一不小心忘了,他是江皓月——他的自信,有足够的资本支撑。
去饭馆打工,并非是陆永飞认为的“误入歧途、自毁前程”,江皓月有自己的规划。
“上学有奖学金、助学金,参加比赛也能拿到奖金,上学了,我?就不像寒假这样打全天的工,只在下课做几小时兼职。我?都想好了,课业的方面对于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出钱。”
陆永飞打断他:“你的生?活费,我?来出。”
江皓月摇头:“不用了陆叔,这些年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你不必再为当年的事……”
“你别急着拒绝,如果这钱你收着过意不去,那你权当是我借你的。”
陆永飞是个成熟的男人,比他有更多的生?活经验。
“你的方法,或许能勉强维持你的生?活,但那依旧是非常辛苦的,超出负荷的。即便你真的能做到学业和打工兼顾,万一你的身体因为劳累再出了毛病、在工作中受伤了,光是医药费这块的问题,你想没想过?”
江皓月不可置否。
陆永飞恰巧看?见他腕上的一截红绳。
“苗苗给你编的?”
江皓月拉了拉袖子,护好平安绳:“嗯。”
“她也给我?编了一根。”
陆永飞乐呵呵地翻出自己的钱包,他把它放在钱包夹层里:“她妈妈也有。”
钱包的相片位,放着一张陆苗的婴儿照。小家伙头发只有稀疏的几根,朝镜头攥紧她胖乎乎的两个小拳头。
她为爸爸编的平安绳,放在相片的底下,他一直随身带着。
“我?今天不帮你,你继续瞒着苗苗,迟早有一天被她知道了,她还是会来找我、跟我?闹,要?我?帮你。”
他看?向江皓月。
“在她心里,你是家庭成员之一呀。”
江皓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陆苗的婴儿照出神。
“我?不打算再婚,这辈子就陆苗一个女儿,而你算是我的儿子。”
陆永飞拍了拍他的肩。
“小江,听叔叔的,我?的钱你得收。”
江皓月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收呢?明明收下钱,生?活会容易许多,上一次芳姨给他的红包也是。为什么不愿意收呢?
想呀想,他想明白了:钱不是他的,收了就是欠的。
在他欠陆家的人情债上,再重重地添上一笔,那样的话?……他就离陆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