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吃得?差不多?了,一圈亲戚喝下?来,陆永飞已经醉得?七七八八。
大伙给他换上比较好入喉的啤酒,说是让他“漱漱口”,于是陆永飞继续跟人拼啤酒。
林文芳想拦住他,陆永飞顶着一张酡红的脸,硬说自己心里?有数,他完全没事。
“过年嘛,难得开心一下?。”
叹了口气,林文芳帮忙她的嫂子弟媳一起去收拾桌上的碗筷,完成后续的洗碗打扫。
一直喝到快十一点,男人们的酒桌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散场。
没吃完的饭菜还剩下很多?,倒掉可惜,所以每家分着一些,打包回去。精明的林文芳特意多拿了,打算把它们分给隔壁的小江家。
一家三口从大伯家出来,走到马路拦的士。
林文芳负责扶醉醺醺的陆永飞,陆苗拎着大包小包跟在后边。
大年三十,路上难拦到车。
陆永飞支持不住,歪倒在树旁吐了一回。
这样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林文芳交代陆苗:“你先看着你爸,我去前面看看有没有的士。”
陆苗冲她点点头。
附近有人放鞭炮,大过年的,街上也是热热闹闹。
陆苗站在她爸爸身边,盯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发呆。
这个晚上,她沉默得?过分。不过她家的两个大人要忙他们的事,无暇顾及到她。
“苗苗?”
吐过之后,陆永飞好像暂时恢复了一丝清明,迷迷瞪瞪地喊她。
陆苗朝他投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你不开心吗?你是不是怪爸爸啊?因?为鸡?”他一说话,嘴里的酒气扑鼻。
陆苗知道他醉了,没有打算跟他进行对话。
“女儿,你不跟爸爸说话了?我杀鸡前先问老徐了,那个不吃饭毛病是,我们家的母鸡太老了……”
陆永飞大着舌头,说一句,要顿三下?。
“既然没得?治……嘿嘿,喝上一口鲜汤,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话很幽默似的,哈哈地乐了几声。
“没什么难过的,女儿!鸡汤不是、不是很好吃吗,母鸡跟我们……”
说着说着好像又要呕,他缓了缓,才把话说完:“跟我们融为一体啊!母鸡,很棒,味道很棒。”
陆苗憋了又憋,把想要说的话,再?一次地按了下?去。
陆永飞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说的全是胡话。
待他们上到的士,他抱着林文芳,开始肉麻地喊她:“文文,文文。”
喊了没两句,竟然把他自己给喊哭了。
一个中年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着,活脱脱像是找不到玩具的孩子。
任林文芳怎么推他,他都醒不过来。
陆苗坐在副驾驶,默默地堵上了耳朵。
这是她十五年来,过得?最糟糕的一个年,她只想快点回家,躲进自己房间里。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一回到家,陆苗就冲进房间,把自己的房门落了锁。
“陆苗,”没过几秒,林文芳就在外面喊她了:“你把我们打包的那些吃的东西拿去给小江。”
埋在枕头里的脑袋猛地抬起,陆苗声音尖细地嚷道:“吃的吃的!吃的有那么重要吗!”
手头的事一大堆,女儿还这么不听话,林文芳对她也没好气:“鬼吼鬼叫什么啊?你这孩子一点儿都指望不上,叫你做事跟逼你上吊一样。”
她骂骂咧咧的,声音逐渐远去,大概是自己提着东西去隔壁了。
“新年了,你又长了一岁,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懂事?书不会读,人不会做,偏偏脾气还挺大,都怪你爸惯着你,惯成现在这幅德行……”
她妈妈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前?陆苗的难过,她以为她在偷懒;她已经完全忘记,年夜饭的餐桌上有一只老母鸡,它是陆苗养了好多年的,那只鸡。
为什么她没法意识到呢?
难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
因?为它是一只鸡,所以它永远只能被归类为食物,被吃掉是它的宿命;所以她的悲痛,对于“食物”死亡的悲痛,是无法被理解的。
陆苗情不自禁感到困惑:究竟奇怪的是她的父母,还是她?
脑子浑浑噩噩地躺了半小时。午夜十二点,外?头在跨年倒计时的呼声后,放起了震天响的鞭炮。
陆苗从床上跳起,她突然想起,她妈妈打包回家的食物里,有一份鸡汤。
风风火火地跑到隔壁,她急得连拖鞋都没穿。
江皓月开门开得?依旧很快。
他穿着大衣,显然是提前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来找我放烟花?”
他先是笑着的,视线扫到她的脚,眉头一下?子皱起。
“没穿鞋。”
没有回复他的话,陆苗和江皓月处在两个频道?。
“你吃了我妈打包的东西吗?”
她直接进了门,目光迫切地搜寻着打包盒。
他马上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你怎么了?”
“我妈打包了鸡汤你有看到吗?”
陆苗的肩膀在发抖,她焦急地四处看来看去,神情无措极了。
“我看到了。”江皓月按住她的肩,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极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仿佛下?一秒就会发疯。
她问:“你吃了吗?”
他安静地回望她,摇摇头。
万幸,陆苗获救了。
她唇边绽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喜不自禁地牵住江皓月的手,轻轻地晃了起来。
“太好了,你没有吃。你不准吃,你不准吃啊。”
重复了两遍之后,话音落定,陆苗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那肉是……”
她颤着声音,说完那四个字,小脸一皱,忽然泣不成声。
“那是聪聪。”
——不是“母鸡”,那是“聪聪”啊。
——它被取名字了,它跟别的鸡不同。
聪聪陪着她,他们在一起,好多好多年了。
它老了,生病了。
它被杀死了。
可它是……
它是她的宠物。
它是,她的朋友。
江皓月费劲地撑住陆苗,她擦着眼里不断流出的泪,哭倒在他臂弯。
“我喝了那汤,咬了一口肉。”
她跺着脚,声音哭得支离破碎,喉咙里?传出一声声的干呕。
“我把肉吞下?去了。”
外?面的人间在庆贺新一年的到来,鞭炮、烟火,铺天盖地的噼啪声。
那些声音落在只有他俩的小小房间里,犹如轰炸,犹如爆裂,令人感到刺骨的疼痛。
在小朋友还是小朋友的时候,他们给自己搭出一栋童话城堡,用纯真?的童心作为堡垒。
而成长,是催促堡垒去坍塌的过程。
当堡垒被摧毁,被炸坏,躲在城堡里的小公主和小王子,不得?不向外?走,去直面真实的残酷世界。
这世界,令人作呕。
陆苗极尽全力地缩到江皓月的怀中。
他为她撑起的一隅天地,有他的气味,一如既往地冷冽又干净着。
他的手,护在她的背上,轻柔地安抚。
他对她说:“苗苗,不是你的错。”
江皓月比陆苗大了一岁,好像永远地要比她聪明一点,厉害一点。
她没有主意的时候,总是要依赖他的。
“聪聪,还能再回来吗?”陆苗哽着声音,抽抽噎噎地问。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她,然后告诉她真实的。
“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