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们呆愣了一瞬,待回过神来,马上那两人已经跑远了。
他们面面相觑:“这……咱们要追么?”
先前那个赭色圆领袍的小仆是个有主意的:“追什么追?殿下同王妃玩闹,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不长眼地凑上去干甚?不如先把午膳备好,免得传膳时手忙脚乱、伺候不周。”
众人觉得此言有理,便纷纷散去,各司其位,只是有几位心里还犯着嘀咕。
——王妃年纪那么小,说话动作都温和,看上去不像个胆子大的。王爷就这么突然把人带上了马,万一吓着人家了可怎么办?说不好得叫几个医官过来准备着。
但是与仆人们的猜测不同,沈娇并没有被吓到。
她突然被夫君捞上马,当即确实惊了一跳,然而尖叫尚未出口,她就反应了过来,抓住身旁之人的衣襟,露出一个甜美的笑来:“夫君。”
卫鹤景一手持缰,一手拥着她,喉咙里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嗯。”
沈娇昂着头看他:“夫君事情都办完了吗?我还以为夫君要下午才回来。”
怀里柔软的小姑娘紧紧挨着他,身上的暖香一个劲儿往他鼻子里钻,卫鹤景不自觉地微微往后仰了仰:“有人说要给你送见面礼,我给你带回来了。”
沈娇对此毫无所觉,她的心神完全被礼物所吸引了:“见面礼?夫君藏在哪里了?”
她打量了一眼卫鹤景。
袖口是收紧的,藏不了。腰间也没有荷包,那能藏东西的地方就只有——
卫鹤景见她想要得紧,自己又腾不出手拿给她,只好说:“自己掏。”
沈娇欢欢喜喜地把小手伸进了男人胸口的衣襟里,在一片暖热坚硬里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枚上好的玉佩。
玉佩入手温暖柔滑,顶端是乳白色,往下却蔓延出层层叠叠的鹅黄,底端用豆绿的丝绦打了攒花络子,雕刻的则是最常见的祥云纹,看不出更详细的质地,却让沈娇觉得自己握着的不是玉,而是被神明遗留在人间的一缕春色。
卫鹤景自幼金尊玉贵,好东西见得多了,这样的珍宝在他眼中只是平常:“养身的暖玉,喜欢的话,平日里就戴着玩玩吧。”
沈娇却很是喜欢这样见面礼,但她很聪明,卫鹤景有意隐藏送礼人的姓名,她也不故意去问,只说:“东西我很喜欢,麻烦下次夫君再和他见面的时候得替我谢谢他。”
她坐在马背上,也不好当即给自己挂上,于是又乖乖把玉佩塞回了卫鹤景怀里:“我不好放,夫君先替我收着,回府的时候我再带回屋里去。”
说完,她又环抱住男人劲瘦的腰肢,把小脑袋埋在他胸口,声音软糯糯的:“多谢夫君啦。”
卫鹤景感受到她的动作,呼吸不自觉地停了一瞬,但人是他亲手拉上马的,总不好再从自己身上撕开,只得由着她折腾。
卫鹤景带着她在马场上跑了一圈,但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两个人呆在马上有些沉闷,于是他没话找话:“不觉得害怕吗?”
他把人带上马背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提前和她说过,本来做好了听她尖叫的准备,谁想到小姑娘淡然得紧,反倒是显得他担心太多了。
沈娇靠在他胸口,被不算炽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听见他问话也打起了几分精神应答:“不害怕呀。夫君的骑术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我虽然此前没见过,也知道必是精湛的。只要我不乱动,就定不会摔下去。”
她对卫鹤景的能力十分信任:“夫君这么厉害,一定不会有问题。就是真的出了事,你也一定会保护我的。”
受姿势所限,沈娇看不见卫鹤景的神色,只是听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问:“怎么这么确定?”
沈娇眨眨眼:“我就是知道。而且我不但不害怕,还要谢谢夫君呢。”
“谢我?谢什么?给你带了礼物?还是带你来了北山?”
卫鹤景的语气有点奇怪,但是沈娇不是很把它放在心上,只认真地给出理由:“谢夫君带我跑马呀。我虽然不能自己骑马奔驰,但是夫君带我体验了这种感觉。虽然和想象里的不太一样,但是也足够我开心了。”
卫鹤景回勒缰绳,渐渐放缓了速度:“和你想象的有什么不同?”
沈娇回答:“好颠,特别颠。”
马停下了。
卫鹤景松开缰绳,双手把住她的肩膀,让她坐正了一些,然后低下头,和他的小王妃对上眼睛:“那以后还想来玩吗?”
他的状态与往常格外不同,黑眸深沉泠冽,颇有些锋芒外露的意味。
小姑娘一点不怕他,还是笑吟吟地,言语间难得有几分骄纵:“想呀,不过以后夫君不能半途丢下我了,须得一直陪着我才行。”
虽然北山不是特别有趣,而且一上午的活动还让她累得慌,但是总比一直闷在府里好。她宁愿一整天在风尘里奔波,也不想被书桌上那一大摞的经史子集活埋了。
卫鹤景看着她的笑脸,只觉得胸口翻涌的郁气就这么消散了。
在山上看见那张明黄锦缎的时候,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愤怒失望?
如释重负?
抑或二者皆有之。
人的际遇会改变他的想法。
倘若是少年时的自己,他绝对做不出密谋造反的事情。
失了太子之位又如何?皇兄也很出众,他会是个好皇帝。他作为同胞弟弟,一定给皇兄守好边境。
所以封王时他特意请父皇把自己的封地定在虽然称得上富庶、更多的却是混乱与危险的云州。
但是皇兄驾崩之后,京中的形势也让他的心思活络起来。
皇位上的侄儿年幼无知、藩王们不是袖手旁观就是想分一杯羹。
可是放眼望去,有哪一个是值得他俯首称臣的呢?
野心滋长,所谓兵贵神速,他在所有人都按兵不动观察形势时,以最快的速度调兵遣将,攻入京城。
自此以后,大权在握。
但他野心的滋长是在皇兄驾崩以后的事,他卫鹤景可以对天起誓,皇兄在位时,自己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但他的同胞兄长还是在临终前留下来这样一封诛杀他的旨意来防备他。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出去的、想要发给谁、又经过了多少人的手。
这些问题不能及时解决,就会给他带来致命的打击。
曾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男人,他究竟是早有怀疑,还是以防不测?
逝者已矣,他无从知晓。
也许他曾经以为的亲密无间,从储位之争时就已经留下裂痕。
只是最开始的那个时候,不论是他还是皇兄,谁都没有发现罢了。
“夫君现在没有不开心了吧?”沈娇甜软的嗓音将他从回忆的深海拉回人间,小姑娘温暖的小手捧住他的脸,“你现在笑得才是真心实意的嘛。”
卫鹤景没有拿开她的手,只是垂眸凝视她,看着小王妃柔软的羽睫在风中微微颤抖,水润的红唇像朵将开未开的花一般:“你发现了?”
沈娇点头:“嗯,很明显啊,你平时不是这么笑的。刚才你回来的时候,看着比往常要高兴,和我说话语气都不一样了,但是……”
她皱起眉头,找了个勉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笑得很苦。”
卫鹤景惊讶于她对旁人情绪变化的敏感,追问她:“不问问发生了什么?”
沈娇摇头:“不问。如果夫君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不说那就是不想让她知道。那感情好,她也不想了解。把人哄开心了,确保他不会气出皱纹,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旁的事情,由他自己折腾去吧,她毫无兴趣。
卫鹤景又盯了她一会儿,把一缕逃出的碎发揽回她的耳边,语气难得更加轻巧:“多谢王妃体贴了。上午没有好好陪你,作为赔礼,夫君带你去山上玩好不好?”
沈娇是个爱玩的,要去新的地盘,首要确定的事情就是:“那里好玩吗?”
卫鹤景扶着她的小脑袋,把人按回自己胸前待好,握住缰绳让马儿慢慢走动起来:“想玩水的话,有温泉、小溪、池塘。天气凉了,顺便捉两只兔子剥了皮给你做手筒。要是累了可以在竹楼歇脚。或者,你想不想尝尝夫君的手艺?”
有吃的有玩的,听起来是个好去处。
沈娇很自觉地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胸口处,耳边是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夫君的手艺一定好!我今天可算有口福了。那我们要什么时候去呢?用过午膳?”
“现在。”
话音落下,卫鹤景掉转马头,小腿用力一夹马腹,座下黑色的骏马即刻向山中奔驰而去。
他们一走了之干脆得很,远远看着他们的下人们又开始发愁了。
“这……王爷和王妃是要往哪去啊?午膳不用了吗?”
有个目力过人的婢女眯起眼睛眺望远处:“看起来是上山了?”
于是一堆人又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
一位仆僮问道:“咱们要不要派人跟着?”
旁边的人打了个寒颤:“跟什么呀,你不要命了?没有王爷的命令,谁都不能上山。”
想跟上去的那人有理有据:“可是王妃没人伺候啊。王爷能把自己打理好,可是王妃不像是个能照顾好自己的。王爷新婚,恐怕没想到这一点。”
另一个比他大一些的婢女站出来:“都别瞎操心了。王爷做事自有它的道理,咱们该干嘛干嘛去。说不准王爷就是想和王妃单独相处呢?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凑上去反而扫兴。”
“就是。”小姐妹们都赞同她的想法,还往后又发散了一些,“不过,看王爷和王妃感情这么好,咱们是不是很快就能有小世子了?”
“那肯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