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鹤景手里拿着明黄的锦缎,端视良久,长叹一口气。
顾伯安盯着他,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如何?”
“是真的。”
字迹虽然潦草,写得缺胳膊断腿,但笔画承转起合间,确实是他皇兄的风格。盖的印章也是真的。玉玺盖起来是个什么样子,这几年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卫鹤景将那圣旨叠好,塞进了一旁燃着的炉子里。火焰逐渐将锦缎吞噬,一丝烟雾漫起来,笼罩了这间狭小的竹屋,然而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一层略厚的灰。
闻言,顾伯安蹭的一下站起身来,险些被堆在地上的大氅绊了一跤。
“好家伙!我还想着是哪个不要命的准备陷害你,没想到你那皇兄早就猜到你想谋反了。”
卫鹤景依旧端坐着,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什么时候,从哪来的?”
“说来话长。你恐怕得等我说上好长一段了。”顾伯安在屋里来回走动,试图平复心绪,“不是说在卢城见到了王昆?我画了画像就准备送信来给你。本是准备直接上京来的,但可能是我那几日打草惊蛇了,第二日那王昆就不见了。我派了手底下的人去打探,说是回乡探亲去了。”
他走了几圈,又坐回座位上:“我倒是觉得他没走,就派一队人隐藏身份一路追过去,假如真回乡了,也不急着抓人,就盯着,其余的人就和我一起留在卢城。本来准备给你带信的,但我当时也可能被人盯上了,只好留在手里。”
“卢城县令也是个有意思的。”
顾伯安想到了什么,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他啊,主动跑来找我。”
“哦,也不对。准确点说,主动和我偶遇,问我来了多久,玩得可好,还主动邀请我赴宴。他倒是藏得不错,换个人说不定真以为是意外遇上了,可惜啊,遇到的是我。”
卫鹤景敲着桌子,回忆着卢城官员的调动:“卢城县令,我记得是前年刚刚上任,今年的考绩我看了,不功不过。卢城……卢城在肃州,诚王的地盘。”
“有没有你那好堂兄的手笔暂且不清楚。不过估计也逃不了瓜葛。”顾伯安拿了个新杯子给自己添茶倒水,“他既然请我,那我就去呗。宴会上倒是没什么,好酒好菜,主宾尽欢,吃完我就回去了。然后……”
他嗤笑一声:“手底下的人就来报,说王昆跟丢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到底是年轻,做事太慌张了。”
“然后?我没时间听你点评,尽快把经过复述一遍。”
再等顾伯安东扯西扯,就是太阳落山了他也说不完。要是往常,他就坐在这里听他说完也没什么,但是今天带了个小姑娘在下面,总不能让她一个人用午膳,花的时间太久了就不好了。
顾伯安感到意外,这人平时有耐心得很,自己话痨犯了从来不催的,今天怎么就转性了。他盯了卫鹤景一眼,眼珠子转转,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
“诶呀,有了媳妇就嫌弃师叔了。”看着卫鹤景皱起眉头,他又赶紧把话头捞回来,“咳咳,说正事说正事。”
“我不好继续留在卢城,只好回家里去。不过,临走之前,我还是留了些人在卢城的。既然可能被盯上,那信就不能用普通的方法寄给你了,本来想着用以前约好的方法传讯给你,让你的人亲自来取。
“结果又有发现了。要我说啊,真要办什么事,找的人必须得靠谱,不然可太容易让人抓住尾巴了。”卫鹤景按住腰间长刀:“快点。”
顾伯安被他吓得冷汗都要下来了。当年一块读书的时候,他可没少挨卫鹤景的揍,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了:“我尽量我尽量,鹤景师侄啊,尊师重道尊师重道!”
卫鹤景把刀解下来,往桌上一拍。这柄刀沉得很,杯里的茶水也被它震起了水花。
顾伯安看懂了他的威胁,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多话:“王昆又出现了!他和卢城县令鬼鬼祟祟地大半夜把一个匣子藏在了卢城后山一座观音像下。我手底下的人把盒子调包带回来了,我一打开就发现了这个!一看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不敢假他人之手,也不好光明正大来找你。这一拖就到了现在。”
“你的人——”卫鹤景的眼中透出一点寒意。
“你放心,他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想起那只匣子,顾伯安又得意洋洋地吹嘘起来,“匣子是精铁打的,加了九转玲珑锁,那锁难开,又只能用一次,开了就报废。到我手上还是完好无损的。如果不是我聪明机智,这时候给你的就该是个大铁盒子了——你拿剑去劈开吧。”
顾伯安推测道:“不过既然上的是九转玲珑锁,那上面写的东西,王昆和卢城县令可能也不知道。他们只是受命保管。敌在暗我在明,难办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如此而已。”卫鹤景冷笑,“眼看着我快得手了,各路牛鬼蛇神就都冒头了。”
顾伯安把该说的话说完了,觉得身上轻松不少:“总之你多小心,他们绝对还有后手,你可别阴沟里头翻了船。”
卫鹤景将杯中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知道了。你之后什么安排?直接回江南?还是在山里住两天再走?”
正事说完了,顾伯安就恢复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夸张地挥舞着扇子:“鹤景啊,你好狠的心!小师叔一路上躲躲藏藏的,好不容易来你这一趟,东西送到了消息传完了就要赶我走,不然就让我住深山老林!哪有主人家不认真招待客人的!”
卫鹤景挑眉:“你想怎样?”
顾伯安笑嘻嘻地凑过来:“让我住你晋王府吧?我还没见过我那侄媳妇呢,见面礼我都备好了。”
卫鹤景伸出手。
顾伯安一脸茫然:“干嘛?”
卫鹤景向他解释:“见面礼,我替你转交。”
顾伯安本来以为卫鹤景不给他去晋王府只是玩笑话,结果发现是动真格的:“嘿!真不给我去啊?这有什么?你晋王府固若金汤铁桶一个,就是只苍蝇进去了也别想轻松出来。我住进去也不会走漏消息的。”
卫鹤景意味深长地说:“从前的晋王府是铁桶没错,如今的晋王府可不见得就是了。”
要钓出大鱼,总得多给一点鱼饵才行。被他主动撕开防守的晋王府,就是这场博弈里最好的饵料。
顾伯安听明白了:“主动露破绽。你这人够狠。”
他也不再坚持了,熄了炉子的火,从紫砂壶里取出一枚玉佩来。
卫鹤景表示对他的行为难以理解:“你这是干什么?顾家的书终于把你的脑袋看坏了?”
“我这不是以为你会带我那师侄媳妇一起过来?本来想藏在这里头逗小姑娘玩的,哪知道你把人留在山脚下了。”顾伯安用袖子擦了擦玉佩上的水渍,把东西往卫鹤景怀里一扔,“上好的暖玉,给小姑娘养身的,你可不许私吞啊。”
……
山脚下,沈娇射出一箭。那箭在半空中飞得颇为费力,好不容易终于歪歪扭扭地扎在了草靶的边缘。
沈娇见状叹了一口气,把弓交给身后的婢女:“把东西都收起来吧。”
这么久了,她射的手臂酸麻,却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仆从们发现了她的无聊,赶忙想法子给她解闷:“王妃不玩了吗?若是无聊,奴婢们陪您说说话?”
沈娇看看天色,似乎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殿下有没有说午膳怎么安排?”
一个穿赭色圆领袍的小仆对她拜了一礼,这大抵是管饭食的,他答道:“回王妃的话,北山上有些野物,王爷说用这些给您做些新鲜吃食,您若是想要,奴婢们现在就安排下去。”
沈娇现在并没有觉得腹中饥饿,对他提到的山珍并不感兴趣,问这一句不过是没话找话罢了。
她摆摆手:“先不急,等王爷回来再用吧。”
众人称是。
沈娇静立了一会儿,发现北山这里等仆从特别得很,也不知是敏感过了头还是几乎像木头一般,主人家流露出一点点想要安静的意愿来,他们就真的能一直垂着头不出声。
“蹴鞠,你们这儿有么?”
沈娇射了好一会儿的箭,不想再碰这玩意儿了,便排除了投壶。这么一数,能玩一玩的似乎就只有蹴鞠了。
不过,蹴鞠是女儿家玩的,男子们都打马球,这北山是晋王府私产,这些年一直没有女主人,有没有蹴鞠给她玩还真说不准。
于是她又加了一句:“或者这里有没有马球场?若是没有蹴鞠,去看看马球场也是不错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跟着她的仆人们纷纷摇头,告诉她没有蹴鞠,但马球场也不远,很快就能到。
沈娇便决定去马球场转一转。
然而行至半途,沈娇却听闻一阵马蹄踏地的脆响,转头一看,是一位黑衣金冠的男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奔驰而来。
那人的身型打扮她都熟悉得很,只是这单手持缰的姿态是她未曾见过的,仿佛控制那座下神骏对他来说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情,别有一番英姿飒爽的神勇味道。
没人拦他,沈娇对他的骑术也颇为信任,也没有远远避开。
这一路上他都没有勒马减速,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与众人擦肩而过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男人一把捞起地面上最娇贵的那个小姑娘,以一种抢夺的姿态把人带上了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