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打?门门,却不想，外头站了个，嗯,老太太。那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太太了,脸上的皮肤似干裂的油漆,充满了纹路。她的嘴巴也皱巴巴的,动起来就像一只小松鼠。她看起来至少有……
“我今年88,你肯定得叫我一声老姐姐。”老太太笑着开口,她已经没牙齿了，整张脸都笑成了一个红薯。
“您、您好。”小乔局促道。
“尹兰走了？她是我孙女儿。”
“啊，原来是您！快请进！快请进！”
“好咧。”老奶奶就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往里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易碎的玻璃娃娃。
自那天开始，尹奶奶就常来小乔她们这儿串门了。老人家走起路来颤巍巍的，却特别爱往外跑。她光自己跑还?不算,还?得拉上小乔和赵婆婆。
“我家兰兰说了,我得照顾你们。”
小乔：“……谢、谢谢啊。”
赵婆婆：“嗯嗯……啊啊……”
于是，养老院里就经常能看见这样一幕：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奶奶哆哆嗦嗦在前面走，后面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太太在跟，老太太还?要推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婆婆。
小乔发现尹奶奶和赵婆婆又有些不同,赵婆婆喜欢做事，经常急匆匆地去做很多事。尹奶奶呢，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晒一天的太阳,盯着她的花看一下午，喝着咖啡发一上午的呆，就仿佛,她在安然地享受着生命的每一个片刻。
尹奶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年轻人啊，你要享受你的生活。”
被她带着，小乔的生活节奏也不由慢了下来。
也是托了尹奶奶的福，小乔很快了解了这个养老院。
养老院里住着几十号的老人，他们的年龄从六十几岁到百岁，依次不等。有些老人像尹奶奶和赵婆婆一样，乐观开朗，另一些老人呢，则有些奇怪。
就拿住在小乔他们隔壁那套房子里的老大爷来说吧，老大爷80多岁了，儿女很少来看他。老大爷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小乔搬来这里一个多月了，一次都没和老大爷罩过面。那些有关他的讯息，小乔都是听别人说的。有一次，小乔想向隔壁借个酱油，敲了半天的门，
老大爷才从门洞里露出一双充血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她。
吓得小乔酱油也不要了。
“他这是怕有人要害他呢。”事后，当小乔把这件事告诉尹奶奶，尹奶奶这样说。
“人老了就是这样，糊涂了，害怕了。年轻的时候防这个防那个，防来防去的。等老了，防不动了，就干脆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说来说去啊，就是怕死。”说这些话的时候，尹奶奶是轻松的，笑着的，就仿佛死这件事对她来说，是可以随意拿来谈天说笑的。
小乔忽而有一种冲动，想问问尹奶奶怕不怕死。但又觉得这样问很没有礼貌，便忍住了。
又一天，小乔他们隔壁的隔壁搬来了一个90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佝偻着背，头发已经全部掉光，是坐在轮椅上被医护人员推进来的。
如今，小乔每天有大量的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老太太来的第二天，她就提着些水果上门拜访了。
“小明你放学回来啦！真好，过来让妈妈看看。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大虾。”
小乔：“……”
负责照顾老太太的看护阿姨就朝小乔笑笑，哄着老太太说该午睡了。
“什么？阿尔兹海默症？”
“就是我们俗话说的老年痴呆。”待老太太睡了，看护阿姨就坐在沙发上和小乔聊天。怕她不懂似的，她还给用“俗话”翻译了一遍。
小乔转头，自她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房间里睡着的老太太。老太太穿一身小碎花的衣裳，耳朵后还别着一朵小花。她双手交叠着放在肚子上，安详地睡着，脸上还?带着笑意。
“那她家里人……”
“别提了！她儿子女儿都是没良心的，特别是老太太的儿子……”看护看来也是压抑地久了，好不容易逮着小乔这么个倾听者就疯狂吐槽，“‘小明’就是老太太的儿子，老太太从小最疼这个儿子，天天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现在老太太老了，脑子不清楚了，他就嫌老太太麻烦了，老太太治病的钱他都不肯出！来养老院也是老太太女儿出的钱。不过，听说是老太太从小待儿女就偏心，女儿长大了对老太太有怨，也不愿意花这个精神?头照顾她。出钱把人往养老院里一送，就撒手不管了。现在老太太住在这个养老院里，你看会不会有人来看她……”
床上的老太太不知梦到了，吧唧吧唧小老鼠似的嘴巴，发出呓语：“小明啊，到妈妈这儿来……”
随着住的日子的增多，小乔渐渐发现，养老院里得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还不少。他们已经记不清自己是谁了，有些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天天吵着闹着要妈妈；有些老人觉得自己还?年轻，儿子女儿都需要他，天天抱着医护人员认儿子。可当儿女真的来看他们了，他们又认不出自己的小孩儿了。
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真实的世界于他们来说，已经不真实了。
“这样也好，他们不知道自己要死了，死的时候也就不会怕了。”有一回和尹奶奶出去晒太阳，尹奶奶这样评价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人。
“那您会怕吗？”小乔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尹奶奶笑了笑，在赵婆婆的轮椅边坐下来，“死对我来说，就是睡了一觉后不再醒过来。其实，我们天天在面对死亡，每天的睡觉就是一场小的死亡啊。”
“啊啊……”赵婆婆也说话。
尹奶奶看着赵婆婆，说：“人都有一死，关键是，死的时候给这场人生交了一份怎样的答卷。”
天气渐渐冷了，衣服也越穿越厚。怕赵婆婆老是不动会长冻疮，小乔天天给她按摩身体。不知不觉间，她陪着赵婆婆在养老院里度过了一整个冬天。
赵婆婆自从不能说话后，就很少发声了。她会常时间地发呆，脸上的表情时而欣喜，时而又变得很忧伤。
小乔回去救助站里看过几次，李大妈把救助站照看得很好。狗狗们有新家了，且都吃胖了。她每次去救助站，都能看见几个志愿者在帮忙。
小乔拍了很多狗狗的照片和视频，要带回去给赵婆婆看。而?叫小乔意外的是，那只被她救回来的小哈巴还记得她，一见她就狂摇尾巴。
小哈巴脸上的伤好了，新的肉肉也长了出来。虽然还是丑丑的，但好歹不秃了。
小乔要走，小哈巴就跟着她不放，小尾巴摇得都快要断掉了。
小乔在它身边蹲下来，摸摸它的狗头，“你想跟我回家吗？我也想的，以后……”如何她还有“以后”的话。
终是不敢做任何承诺。
看着狗狗们的视频，赵婆婆脸上的笑容增多了。
不久后，万物复苏，春天来了。
自从赵婆婆不说话后，就换小乔说了。小乔会跟她说一天里养老院的见闻，说她当空姐时候遇到的趣事。后来肚子里的故事倒完了，小乔就开始给赵婆婆读书。
读到第15本书的那天晚上，赵婆婆突然会说话了。
小乔欣喜若狂，拔腿就要去找医生，赵婆婆却拦住了她。
“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你孩子。”赵婆婆靠坐在床头，拉着小乔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但我总感觉，你和我们这些老家伙是不一样的。当初在路上遇到你，要带你回来的时候，我也有过犹豫。但再看一看你的脸，我又不犹豫了。你看起来，那么伤心。”说到这里，赵婆婆颤颤着伸手，替小乔把脸侧掉下来的一抹头发别到耳后。
“你看起来，那么需要人好好抱一抱你。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能做的，也只是把你带回家。现在想来，我那时候把你带回去，也是有理由的。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我就总想到我儿媳妇。我儿媳妇出事的时候才29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是啊，那正是最好的年纪。”小乔喃喃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藏着许多事，你的心?还?没有打?开。既然你还?没有准备好，我也不会逼你。我本来以为，可以和你，和那些狗崽子们相伴着，走好长一段路的。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不，婆婆，您快别这么说！”小乔的心?慌起来。
赵婆婆拍拍小乔的胳膊：“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别太难过。”
“不，不会的，您不能走……”小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明明认识赵婆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却感觉，她比自己的亲人还?要亲。
人生中我们会遇见许多人，如果幸运的话，你会认识一些人，他们不是你血缘上的亲人，却比你真正的亲人还?要亲。这样的人如果遇上了，那就是幸福。
“你的路还很长，过好你的日子。”说完这一些，赵婆婆就阖上眼睛，安静地睡着了。
一个月后，赵婆婆去世了。她走得很安详，是在梦里去的。
尹兰来料理了赵婆婆的后事，一切结束后，她告诉小乔，可以继续在这家养老院里住下去。
“就当是我为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吧。”墓地里，对着赵婆婆的墓碑，她叹息着说。
“您也可以帮我照看一下奶奶。”这又是一个小乔无?法拒绝地理由。
赵婆婆走了，那套房子里便只剩了小乔一个人。
老人们都睡得早，晚上，整个养老院安静得都能听见针落到地上的声音。
小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觉得冷。她便爬到床上，躺下来裹紧了被子。可冷意还是从脚底直往上窜，就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似的，她冷得牙齿咯咯咯地打颤。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睡着的。
小乔又做梦了。
梦里，她又听见了那把熟悉的，小男孩儿的声音：
“现在，你89岁了。”
第二天早上，小乔起来照镜子。
镜子里的老太太有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皱纹从她的额头开始往下生长，布满了她整张脸还不够，直延伸进她的脖子里。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一个皱巴巴的红薯。这个样子，倒是和隔壁尹奶奶有的一拼了。
原来这就是我89岁的样子。小乔这样想。
或许已经经历过太多痛苦，如今，顶着这样一张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脸，小乔发现自己反而?没有特别伤心?的感觉了。
是已经接受了命运吗？
好像也不是。
她只是，突然就想起了赵婆婆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
小乔发觉自己甚至生出了一种游戏心，她倒是要看看，她还能老成什么样。
不过，也有麻烦的事。
她倒是能接受自己一下子老了30岁，可这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幸好有尹奶奶给她打掩护。尹奶奶说老家来了一个亲戚，住进了小乔他们那个套间，小乔则被她侄子连夜接走了。反正尹兰是金主，医护人员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谢您，不然，别人都要把我当怪物了。”事情解决了，小乔就来朝尹奶奶道谢。“不过，您不觉得我是怪物吗？”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尹奶奶突然凑近过来，眯着眼，可劲儿地打量小乔的脸。小乔都被她看得发毛了。尹奶奶才终于拿拐杖顶顶小乔的背，眯眼笑：“这下好了，咱们两个老东西可以作伴了。什么怪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从那时候起，小乔就几乎和尹奶奶形影不离了。两个垂暮的老人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晒太阳。
或许垂垂老矣的人之间更能有共同话题吧，小乔变成89岁后，认识了更多养老院里的高龄老太太。她们有些很慈祥，有些则脾气暴躁；有些拥有孝顺的儿女，有些则像是被遗弃了似的，儿女逢年过节也不来看望她们。不是只有小孩儿才会被遗弃的，老年人也一样。
“又老又没用，还?花家里的钱，不如死了算了。”有一回，小乔在树荫下午睡，被一个刻薄的女人的声音吵醒了。女人在打电话朝人抱怨。
“你也会有老去的一天的。”小乔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