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芮早上并没有起太早,山路又不好走,她爬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地方,之后徒手把坟头上的杂草清了清。
这地方十分的偏僻荒凉,平时鲜少人来,一个黄土馒头隆起在杂草丛生的山野间,坟前又没有立碑,其实就算有人偶然从附近路过也不会知道这地底下枯骨黄土长眠了一个人,只当是个寻常的土丘了。
池芮就地用泥土垒了个聚宝盆,把带来的元宝香烛慢条斯理一点一点放进去烧。
倩娘走了有几年了,她长这么大,遇到真心待她好的就她的乳母姜氏和倩娘两个,只是乳母离开时她年纪还小,渐渐地连对方样貌在记忆里都模糊了,反而心里最亲近熟悉的人就是倩娘。
以前她没事的时候会来这坟头坐坐,逢年过节偷摸的烧点纸,贡品却是不敢摆的,怕庵里那些尼姑发现。
她在这京城里无甚留恋,本以为可以走得十分洒脱,这会儿蹲在这里心里却是又酸又堵,居然会生出几分故土难离的不舍来。
手上拿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撩拨着火堆,一个分神——
斜对面扫过一缕风,将聚宝盆中燃着的纸钱卷了一角出去。
虽然此时已经盛夏,到处都是新鲜的草木,可这里是深山老林,地面上积年累月的落了好些半腐烂的杂草落叶,火苗落上去,顿时就有引燃一片的趋势。
池芮慌乱中回头,刚想跑过去把火苗扑灭却又一缕风吹来,她只能抬起袖子先护住火堆以防燃着的纸钱再飞出去……
一个慌乱迟疑之间,一直站在远处的那人便三两步抢上前来。
他人高腿长,又很果决,两脚将地上刚窜起的火苗碾灭。
池芮蹲在地上分身乏术,已然飞快将他打量了一遍。
这人穿一身青衫,面容端正儒雅,无论穿着还是长相都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池芮视线定格在他微蹙的眉宇间,竟意外品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男人踩灭山火隐患,方才转头看向她。
猝不及防,视线与她撞在一处,眼中便有一丝艳光流过。
但他该是个端方的君子,紧跟着下一刻就已经不动声色的敛了眸光。
池芮咧嘴,大大方方的露出个笑容:“谢谢你了。”
她的容貌本就生得美,哪怕只是穿着一身普通的布衣也掩饰不住光彩,尤其这么落落大方的展颜一笑,就仿佛是连这片荒山都跟着增色不少。
曲瑾舟心间瞬时便多了几分燥热。
他快速将视线移开去看旁边的坟堆,然后竟也没急着走,反而走过去蹲在了池芮旁边。
“这里葬的是什么人?”
语气随意,细品之下又带了几分恍然若失的失意。
他蹲下的位置,刚刚好挡在了风口上。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
池芮又拿了一些元宝和纸钱撒到聚宝盆里,含蓄的回了句:“故人。”
这小丫头,看着年纪不很大,倒是心思细腻又机灵谨慎的。
曲瑾舟忍俊不禁,重新收回视线看向她的侧脸。
少女的脸上此时敛了笑,侧颜显得分外恬静美好。
说来也是奇怪……
这小姑娘明明生了一副倾城之貌,看在眼里赏心悦目,却又不会叫人生出那种过分隐晦的遐思来。
就是……
那种太过真实美好了反而叫人不好意思亵渎的感觉。
曲瑾舟一时有些微失神。
池芮才又侧目看向他,问:“你是上山拜佛的香客吗?怎么跑到这后山来了?”
曲瑾舟立刻意识到他不该盯着人家一个小姑娘看,眸光微敛,含混着答应:“算是吧,就四下里走走,便路过这附近了。”
池芮自认为还是有几分识人断物的本事,又如何听不出对方不愿意透露太多的那种敷衍。
不过萍水相逢,她亦是不会不识趣的深究。
曲瑾舟也伸手拿了些元宝纸钱扔到火上,目光偶尔瞥向那个土包,神色就会晦暗莫名。
后又聊做不经意的没话找话:“这整片后山好像都属于庵堂所有,会葬在这后山上的该是庵中僧尼吧?”
“不算是。”池芮想也不想的脱口道。
她没再抬头,只用心的拿树枝看护者火堆。
曲瑾舟被她绕的有些糊涂,便又拧眉盯着她侧脸看。
大白天里,火光映在少女的脸庞上,烤出她额头鬓边一层晶莹的汗珠。
她的神色淡淡,明明是个长相漂亮可人的小姑娘,神态之间却又仿佛有种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冷静。
她没看曲瑾舟,话也仿佛不是针对他说的:“倩娘说她六根不净,从不曾看破红尘,亦没有过消沉遁世的想法,既然不是她真心所愿,她便不算出家。”
倩娘的确是正清庵里出家的僧尼,早些年迫于生计在一个姓薛的大户人家做活儿,后来被主家看上强纳为妾,可是那家主母容不下她,便将人毁了脸打发来了这里。
池芮六岁那年一直跟着照顾她的乳母摔伤之后行动不便,只能被亲眷领回家去照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伯府也不知道是一直不清楚山上的事,还是被什么人给刻意拦截了消息,总归在之后长达四年的时间里家里都没再派过人来管她。庵里的其他人估摸着池家是不准备要她了,这么个吃闲饭的拖油瓶她们都不愿意管她,那四年里她就是跟着倩娘相依为命。
倩娘早年没过一个孩子,拿她当亲女儿待。
教她读书认字,给她讲做人的道理,还悉心引导她识人断物的心思,告诉她脚下的路该怎么走。
她曾经还想带着她离开这个变相囚禁她们的鬼地方,可惜……
计划没能成行她人就没了。
池芮生平见的最多的就是庵里尼姑们行尸走肉一般的冷脸,倩娘是她这前面小半辈子里给过她最多温暖和最鲜活印象的人,可以说她对她而言是比母亲更珍贵也更有意义的存在。
只是也有许多年未见了。
思及往事种种,她不禁红了眼睛。
池芮一时沉默下来,只有偶尔刮过的风带起火苗发出的声响。
曲瑾舟与她一道将她带过来的元宝纸钱都烧了,其间偶尔若有所思去看面前那个土堆,又时而侧目去看身畔眼圈微红的少女。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伤心,情绪差别还是能明确被感知到的。
他想——
如果一个人死后六七年还有个人会惦念着她便红了眼眶,那她活着的时候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两人蹲在坟前,一直等到聚宝盆里最后一个火星灭掉才相继起身。
池芮没打算再回山下的农家,为了路上少负累,她的行李收拾的很简单,包袱里只放了一身换洗衣裳,又藏了她的首饰和银两,再就是一大包干粮和水囊了。
之前包袱放在旁边,曲瑾舟并未注意。
他起身拍了拍衣袍,再一转头就看那姑娘手里已经拎了个沉甸甸的包袱,不禁有些诧异——
她以为这姑娘是住在附近的,这才会和庵里的僧尼结缘,上来拜祭。
此时后知后觉——
这日又不是什么祭祀的节气,这姑娘拜祭的日子选的便有点随便了。
只不过他也不是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只伸手去帮池芮拎包袱:“我帮你拿吧。”
看池芮拎着鼓鼓囊囊的,他还当是她身材瘦弱娇小了些才看着别扭,接到手里才惊觉这包袱居然很有些分量。
这片山头池芮很熟,她也无意隐藏这一点,就拎着裙摆主动走在前面带路。
边走边跟曲瑾舟套话:“对了,我刚忘了问,你叫什么啊?”
曲瑾舟微笑:“我姓曲。”
因为池芮是个姑娘,又是萍水相逢,他倒是没有紧跟着追问芳名。
这后山上有单独一座废弃的小庵堂,就一个小院套着里面三间屋子,是最初来此定居的师太建的,后来渐渐积累了人气,有了香火,才在前面位置更好的地方修建了新的庵堂。
这院子曲瑾舟找过来的时候就先来过,看池芮又把他领到这里不禁奇怪:“这座庵堂看着废弃已久。”
“嗯。”池芮踩着杂草和塌了一角的院门进去。
这房子看着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能坍塌,曲瑾舟无法,只能也跟了进去:“你要做什么?”
池芮道:“拿点东西。”
里面正屋的大门上了锁,已经锈掉了。
她也没费劲去撬锁,直接双手握着门轴微微一抬将半扇房门卸下来。
你能想象一个长相国色天香,看着身量娇小柔弱的小姑娘徒手卸门还轻车熟路这是个什么画面吗?
反正曲瑾舟突然就意识到——
她可能出身不太好,经常得卖力气讨生活。
他将包袱在院里一块青石板上放了,跟了池芮进去。
那屋里没几样摆设,简陋的很,打开门就一股腐朽的霉烂气息扑面而来。
曲瑾舟挥袖扫了扫气味。
池芮却面不改色,径直走到中间一张方桌前面,二话不说就爬到桌子底下抠掉一块青砖。
那底下中空一个小小的暗格,她伸手从里面摸出用灰色旧布裹着的一小包东西,也没打开来看,直接往袖子里一塞。
起身时却忘了自己是在桌子底下。
“小心。”曲瑾舟赶忙抢了一步上前,抬手往她头顶一护。
池芮起身的动作有点猛,又兼之那桌子早就老掉牙,修了又修将就着用的,那个位置箍着的铁片脱落,露出里面参差不平的木刺……
池芮捂着脑袋站起来就看曲瑾舟手背上已经见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