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第 117 章

梅雨时节,江南的天一直阴惨惨的,看不见几?分日光。

庐州的偏僻小村中,村尾山脚下有两间破茅屋,破烂得风一吹就能把屋顶盖掀走,莫说遮风挡雨了。

一个小小的人影背着一捆茅草慢慢走过来,离得越近,脚步越慢。他看看掌心被草割破的血痕,只吹一口气便疼得直抽,却无人能安慰他,只得举着两只小手,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

“阿娘,我回来了……阿娘!”

他顾不得掌心伤口,扔下茅草扑过去。床上的妇人却突然哭叫起来:“滚!”

他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扇出老远,脸上掌心都火辣辣的疼,他却顾不了太多,连滚带爬扑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用碎瓷片割伤自己。

“阿娘!儿在这里,阿娘醒醒,阿娘!”

这几?声总算唤回了妇人的理智,她稍微安静下来,可是看着他的脸,却又哭又笑的:“阿娘?我有什么资格做你的阿娘?你早晚会叫别人阿娘,我不是我不是——!”

又一巴掌挥了出去,他被打翻在地,可还是赶紧爬回床边,赶紧拨开了床沿的碎瓷片。

他眼中有泪,紧紧抱着妇人不松手。妇人歇斯底里地发泄了一会儿,总算是累了,这才在他的哄劝下沉沉睡去。

他割了一整天茅草,本就很疲倦了,回来后还这么折腾一番,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可是今日妇人滴水未进,他还得做饭,只得强撑着摸去灶台边烧火。

破缸里本来还有一点余粮,他想熬一碗稀粥给母亲补补身子,然而把破缸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那点余粮的影子。

他心知不妙,赶紧回去问母亲。然而妇人只是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上午来了人”,便又睡过去了。

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只能再次走出家门,打算去水边寻点菰米,运气好的话?,还能捉条鱼。

折腾这么久,掌心的伤口早就凝固了,只剩下细微的疼。他沾了点河水,确定不会很疼,才慢慢地摸下去。

前后摸到了三条鱼,然而前两条都因为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而失手放跑。好不容易捉到了第三条,他毫不犹豫地往家里赶。

幸而那些人还有点良心,没把灶给泼湿了。他麻利地生火做饭,端了粥去主屋里,妇人已经睡醒了,正坐在床上发呆。

睡了一觉后,妇人的情绪已经平稳很多,看见儿子过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歇斯底里,反而握着他的手温声安慰:“是不是又吓坏你了?”

他摇摇头,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才喂过去。

粥里煮了些鱼片,正是妇人最爱的口味。她吃着吃着,兀自落下泪来:“都怪阿娘糊涂,才让你跟着阿娘受罪……”

他笑着摇头,“只要阿娘好好的就行。”

她幽幽叹息,轻轻抚摸儿子的脸,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渐渐泛出悲楚与心酸。

八年前她本以为遇上了良人,一时冲动,就与人春风一度。

两人过了几?天温情日子,然而某天早上醒来,对方不知所踪,只给她留下了一枚玉佩,一封信,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前朝虽然已经覆灭,李家仍然保持着前朝遗族的矜傲,又怎会容得下她犯下如此大错?

幸而长辈还在时,族中尚有几?分情分,能容她在族中苟且度日。她只得收敛起望族贵女的骄傲,变得小心翼翼,而她的孩子虽然天资聪慧,却因为周围人态度不善,早早学会了看人脸色,在族学中十分低调。

被情郎抛弃的痛苦渐渐愈合,她不再期望情郎有朝一日能回来找她,转而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儿子李让身上,希望他早早出人头地,让母子俩脱离苦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长辈去后,新任家主可能是嫌她丢人,也可能是怕李让太出色了,威胁到同辈,就随便找了个由头,将母子二人赶到这里,让他们自生自灭。

被赶出门时,李氏尚自苦苦哀求,赶走她没关系,把李让留在族中,不要?耽搁了他的前程。

新家主或许是看中了李让的资质,有些犹豫,李让却毫不犹豫地跟着母亲离开?了。

一念之差,让李氏从天上掉到地下。眼看着儿子握笔的手握起了柴刀,对李氏更是当头一棒。

刚住来村里没几天,李氏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有时是个慈母,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指着儿子骂扫把星,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口,再也不像曾经的望族贵女。

乱世之中没了家族庇护,日子很艰难。村人知道她的身份,虽然不敢明面上欺负她,可是暗中给她使点绊子可谓轻而易举。要?不是李让机灵,心细胆大,母子俩不知要被欺负得多惨。

李氏仔细端详儿子的脸,表情又渐渐疯癫起来,似哭似笑:“为何你与你父亲长得那样相似……”

李让暗叫不好,连忙退开?,可还是迟了一步。

李氏忽然朝他的脸狠狠抓了一把,血印子从左颊蔓延到下巴。他脸疼得发麻,又在这迟缓的一瞬间,被她在胳膊上挠了一道。

李让不敢再靠近,只能呆呆地远看着母亲癫狂的模样。泪水流过伤痕,火辣辣地疼,他却不敢碰,生怕留疤破了相,翻身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李氏发作了很久,直至天黑才算彻底平静下来。李让抹掉眼泪,蹑手蹑脚进去给她盖好被褥,硬是在黑暗中练了一套剑法,这才去睡觉。

他始终坚信自己能翻身,一定能带母亲过上好日子,再也没人能欺负他们。所以再多的苦,他都能咽下去。

然而这一睡就出了事。

次日清早李氏醒来,却迟迟不见儿子的踪影。她这会儿神智还算清明,就慢慢起床,去看看儿子怎样了。

她唤了两声,李让迟迟没有回应。推门进去一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

大概是母亲的直觉让她意识到不妙,她颤颤地过去摸额头探鼻息,才发觉他发热了,而且烫得厉害。

事不宜迟,她立刻背着儿子去找村里的郎中。然而手头实在没有银钱了,她只能把情郎留下的玉佩给郎中做质,才顺利开了药方给李让治病。

郎中含蓄地告诉她,李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太少,干活太累,才会突然病这么厉害。

李氏顿时恍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背着李让离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

过去的一切覆水难收,如果再失去儿子,她将一无所有。

李让醒来时,看见母亲满脸担忧地看着自己。母亲还会问他药苦不苦,有没有烫着,还有哪里不舒服。

自从李让记事以来,母亲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

如果这是梦,他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母子二人融洽了许多。

李氏在闺阁娘子中素有才名,只可惜遇人不淑,被耽搁了。

两人被逐出家族,除了衣物和少?许银钱,一本书都没能带出来。然而李氏记性很好,诗书记得不少?,有她督促,李让进步很快。母子二人相互扶持,日子虽然清苦,却不那么难过了。

李氏甚至给他谋划出了一条出路。现今唐王有中兴之势,以李让的才华,完全可以去金陵碰碰运气。就算做不了朝官,从幕僚做起也不错。

母子俩点不起烛火,只能在黑暗中促膝长谈。

李让头一次在母亲面前表露出不安:“此去金陵路途不近,而且金陵必定卧虎藏龙,我真能出人头地么?”

李氏笑了:“你信母亲的就是,母亲看人……”她恍惚一瞬,“不提也罢。”

李让知道她是想起了父亲,便乖觉地不再提起,只是因为好奇多问了一句:“母亲,那玉佩真的不要?了么?”

玉是好玉,否则郎中不会收下。李让知道母亲对那块玉十分爱重,向来贴身珍藏,最近日子渐渐好转了,应该能赎回那块玉。

然而李氏只是叹了口气,“没了也好,此后你就当没这个父亲。”

这几?个月李让卸下了担子,就像是春草拿走了压顶的巨石,开?始疯长个头。

李氏开?始发愁给他做新衣裳的事,李让看在眼里,便很懂事地跟村里的猎户学本事,打到皮毛兽肉,能转卖银钱,也能贴补家用。

这天猎户带他进了趟深山,他很晚才回家。刚刚推开屋门,背后汗毛就竖了起来。

打猎锻炼了他的直觉,他意识到屋里有危险,刚刚退开?一步,疾风就刮过面前——李氏竟然拿着一根削尖的木棍扎了过来。若是他没躲开?,刚才肯定要?被扎个对穿。

李让跟猎户学了大半个月,看得出这根木棍是特意处理过的,然而李氏身娇体弱,不会握刀,根本削不出这样老辣的尖刺。

有人想害他!

他掉头就往外冲,眼睁睁看着李氏拿着木棍追出来,表情却十分茫然。

李让的心狠狠地颤了颤。

他知道母亲疯癫的原因?是心事太重,被情郎和家族接连抛弃,她能支撑到现在颇为不易。然而母亲之前疯癫时,眼神是恶狠狠的,现在却像是蒙着一层雾,不太对劲。

这一夜他不敢睡,熬到次日清早,确认李氏还在熟睡,才请了郎中来家里一趟。然而郎中来回诊脉,都诊不出个所以然。

为了防止母亲再伤人,他只能将母亲的手绑起来。李氏被他惊醒,一看见他就惊叫,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仿佛他根本不是亲生儿子。

李让神色木然,像是没听见,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每天依旧上山打猎,背书练武,没有纸笔,就用树枝在泥地里练字。

他一天天长大,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也更加懂事。村人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使绊子的也少?了。

这天运气不好,没猎到什么好东西,猎户便带着他早早地回了村。

他背着猎物,远远看见自家门前有人影鬼祟闪过,立刻拔步跟了上去。

对方身形灵巧,很快就甩脱了他。他放心不下母亲,不敢追太远,只得转头回家。

李氏神色呆滞地坐在床上,一些微黄的粉末洒在她床边,显然是那人没料到他提早回家,没处理干净。

这下子他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母亲会变得比之前更疯癫,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想害母亲的人,除了族中,不做他想。

可他手上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想过要?对族中不利。更何况他只是个生父不详的孩子,家族不仅不给他们母子庇护,反而出手暗害。

他们已经被逐到这里了,非要?把他们逼死不可吗?!

李让看着这滩微黄的粉末,眼睛有些红,忽然扭头去找郎中。

“你要?那块玉?”郎中有些惊讶,“我已和人约好了,下个月就拿这块玉去城里看看。你想赎回去,总不能让我赊本?”

李让行了大礼,吓了郎中一跳,“你这是做什么?我万万受不起!”

李让将前因?后果简略解释一番,只说是自己想出去闯荡,需要?这块玉证明身份,至于跑来暗害李氏的人,他略过不提,以免牵连了郎中。

郎中叹了口气,“若是没有与人约好,我现在还你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不能失信于人。我知道你有一身好本事,这样吧,你替我采一个月的药作赎。这样那边问起来,我才好交代。”

李让自然是一口答应。他先去找了猎户,说明来意,猎户怜他母子二人不易,还特意告诉他附近的山间小路怎么走,权作助他一臂之力?。

一个月后,在他手心磨出老茧、有两次险些滚下山崖之后,总算从郎中那儿换回了玉佩。

他还问郎中要?了副醒神的药,不管有用没用,先给李氏灌下去再说。

不知李家从哪弄来的药,效果十分凶猛。醒神药灌下去,李氏仍然半梦半醒,话?都说不圆。

他拿玉佩在李氏眼前晃晃,“阿娘,这是谁的玉佩?我要?去找他!”

李氏看见玉佩,迷蒙的眼神渐渐聚了起来,似乎想思索,却十分吃力?的模样。

“你父亲,是个负心汉……”她痴痴地笑,“他说他先回京城,过不久就来寻我,可是你都这么大了,他连封信都没有!哈哈哈——”

李让听得难受,赶紧抱着李氏的胳膊,“阿娘,他到底是谁,你告诉我,我去找他!我们不能再这样受欺负了!”

对方都不顾情面欺负上门了,难道要?他们忍气吞声么?父亲消失这么多年,该是他承担起他们母子的时候了!

李氏笑了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李让霎时间瞪大了眼。

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生父竟然会是这个身份。

或者说,怎么想得到?

然而仔细回想,母亲曾经有意无意地透露过这件事。母亲曾经说过,她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

他一开?始很疑惑,既然生父身份这么高,母亲为何不带着他去认亲,也好过在此受人欺凌。然而一想到李家在唐国的地位,他就知道,家主宁可灭口他们,也不愿成就这门亲事。

李家在唐国朝廷中位置不低,政敌也不少?。然而唐国不像越国那样顺从大周,唐王野心很大,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中原正统。要?是成就了这桩亲事,恐怕整个李家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至于之前留着他们,大概是考虑到万一唐国覆灭,能用他们向大周讨到好处吧……

药效渐渐退了,李氏又变得焦躁起来。李让抹掉眼泪,轻声对母亲说:“阿娘,我们去汴京吧,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不知李氏是否听见了汴京二字,表情渐渐温顺了。

李让彻夜未眠,天快亮时才慢慢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似乎闻到一股焦糊味。醒来一看,屋子里全是黑烟。

他想逃出去,可是房门口似乎被堵上了什么,根本出不去。

对方是斩草除根来了。莫非是昨晚他和母亲说了要?去汴京,被人听见了?

一想到母亲,他恍惚的神色陡然一震,遂不要?命似的扑上前去,试图扒出一条生路。

外面除了火焰的噼啪声,还有隐约的人声。李让迟疑了,不知对方是敌是友,然而下一刻凉风就从破洞涌进来,猎户熏得乌黑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猎户比较警觉,最先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带着几?条猎犬过来救人。

好不容易救出了他,李让转头就要扑进母亲的屋子,被猎户拉住了,“你去送死么!”

熊熊大火已经将李氏的屋子完全裹住,风声卷着火声,让刚刚露出一抹晨曦的天际也变得暗淡。

李让哪里愿听,还要?上前,却见屋子轰然倒塌。

他霎时泪如泉涌,跪倒在地。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母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读者“一杯奶昔”,灌溉营养液+202021-05-2321:23: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