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六年,盛夏。
玄武湖上菡萏怒放时,陆家终于拜别淮王,启程回临安。
淮王和淮王妃亲自送到城外,一行人依依话别时,有人送来了一大袋莲子,指明了是给昭阳郡主的,却没说?是谁送的。
袋子提起来有半个她那么高,她知道是谁送的,便一路嗑着莲子回了临安,把人嗑得跟莲子似的又白又嫩。
吴清和孙盛早就收到消息,陆家到临安时,特意到城门?口迎接她。双方一见面?,皆是唏嘘不已。
当日事发突然,吴家孙家都是外戚,他们都被关在家里不能随意外出?。直到柴熙谕押着陆云娇离开临安,他们都没能来见上一面?。
陆云娇笑道:“那些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对?了,林绍回了么?”
孙盛茫然:“他不是在宣德军么?现在应该回不来吧?”
陆云娇一怔,无奈地看向?飞雪:“他是不是回福州去了?”
飞雪嘤了一声,冲她摇摇尾巴。
陆云娇摸摸狗头,没说?什么。吴清和仿佛懂了,叹了口气。
或许这?样对?二郎才是最好的吧。
转眼间,金秋八月,桂子飘香。
少年们鲜衣怒马,在临安城外呼喊而过。
陆云娇带着狗腿子们打猎归来,把一只肥美的兔子递给兰露,“拿去烤了!”
吴清和点了篝火,几?人在城外吃到满嘴流油,踩着沉沉的夜色回了城。
越王纳土归降,整个越国有惊无险,未遭受兵戈之祸,临安比之前更加繁华热闹。
回了府照旧是一顿骂,只不过现在不用再跪小佛堂。陆云娇低眉顺眼分外听话,等到爹娘气都顺了,便乖乖地趴在孙氏膝头撒娇求饶。
孙氏真是拿她没法?子:“都是成了亲的人……”
话一出?口,孙氏才惊觉失言,可是瞧见陆云娇的神色,似是浑不在意,只得叹了口气,话头便转了个弯:“飞雪都没你皮!”
陆云娇嘻嘻笑:“哪有,赵使君前两?日都夸我来着。”
赵使君便是大周派到越州来的官吏,为人踏实,做事勤勉,听说?这?几?日都歇在了州衙,不把积压的事务处理完坚决不罢休。
说?到这?人,孙氏也觉得有些奇怪:“他怎么不去……住着?”
越国没了,按理说?越王宫也该恢复它原有的使君府建制。赵使君作为越州地方官,搬去那边才是情理之中,怎么在现在的州衙按兵不动?
陆国公正在和牙缝里的鱼刺做斗争,闻言含糊道:“听说?是要换人了。”
陆瑾和陆瑜面?面?相觑,陆瑾说?:“阿爹从哪听说?的要换人?当初汴京好不容易挑出?个赵勉,怎地刚刚稳下来就要换?”
越国故地,不挑个能吏过来说?不定会治出?乱子。赵勉是太子选定的,在京中名声不错,怎么会要换人?
陆国公也一头雾水:“前两?天刚收到汴京的消息,告诉我这?边要换人了,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这?下子一家人更云里雾里了。
陆国公向?来不问政事,汴京的消息一直都是先传给陆瑾,万万没有先传给他的道理。
用完饭回山月院,陆云娇顺手摘了一枝桂花别在鬓边,“好看么?”
兰露忍着笑:“郡主别摘了,这?棵桂树真要秃了。”
陆云娇嘿嘿地笑,望着头顶金黄又厚实的月亮,馋得想啃一口。
如果让他看见了,他一定会帮她买来几?个胡饼,还要亲手喂给她吃吧。
柳风见她抬头望月,“殿下一定也在想郡主。”
陆云娇笑了,拿着桂枝细细地嗅,“那当然。”
敢不想她,她一定不要他了。
说?曹操曹操到。次日一早,国公府就收到了京中送来的月饼,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一枝金黄的桂花。长途跋涉送到她手上,花香馥郁,竟还没来得及枯萎。
陆云娇一边吃月饼,一边让柳风将?两?枝桂花束在一起,放在房里,今晚连梦里都是浓郁的桂花香。
次日陆瑜听说?此事,还打趣她:“之前让我们帮你找些适龄的郎君,尤其是长得俊的,还作不作数?”
陆云娇定定地瞅他半晌,转头吩咐飞雪:“去,咬他!”
陆瑜提着衣摆,怪叫着被飞雪撵走了。
陆瑾过来时看见他们在闹腾,“今日没跟吴清和他们出?去玩?”
“吴家太夫人今日要给他相看,他能不去?”陆云娇忍笑,“大哥怎么来了?”
陆瑾递了封信给她,“汴京来的。”
陆云娇怔住,接来一看,笑容顿时收敛了几?分,“他快到了。”
这?个他自然是柴熙谕。当初两?人约好的,她只是回来小住,只要他来接,就跟他回去。
陆云娇叹了口气,无限怅惘地环视四周,“我真的很舍不得……”
然而再舍不得也得走了。她在府里转悠了一圈又一圈,开始吩咐兰露柳风收拾东西?。
吃穿用度不用她操心,她只是想带些临安独有的东西?,以免日后在汴京想家时,没有什么能慰藉乡思。
她掰着手指头慢慢算,先让兰露买些便于保存的小玩意,至于吃食,就临出?发了再买。反正秋冬天寒,不怕放坏了。
几?天后就是观潮礼。越王虽然不在临安,每年八月十八的观潮礼却保留下来,而且比以前更热闹。
赵使君派人给各家权贵送了帖子,邀他们这?天去观礼。陆云娇坐在镜前,看着兰露给自己梳头,喃喃道:“江潮来了,他也来了,还算守信用……”
赵使君自然不会用叠雪楼,另辟了一处观涛楼给他们用。陆云娇既是郡主又是建安王妃,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高处。
这?里视野极佳,远处的江潮和近处的人群尽收眼底。她面?前摆着许多?点心,都是停云楼送来的,她却没什么胃口。
她百无聊赖,一手撑着下巴,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顿时定住了。
那里本是赵使君坐的高台,此时赵使君已经站起来了,正与一个男子说?话。
柴熙谕。
她浑身一震,酥酥麻麻的战栗感从脚底窜到天灵盖,眼睛有些发酸,仍有些不敢置信。
他穿着皇子的袍服,远远看去英俊神武,身后跟着无数翠羽华盖,还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华丽车马。
他和赵使君说?了很久,赵使君才对?他拱手,柴熙谕淡笑着回过,却忽然抬头,看向?了她。
他嘴唇微动,陆云娇看得分明,他在唤她的名字,在叫云娘。
是他,他来了。
陆云娇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头人,直至柴熙谕进?了观涛楼,脚步声渐渐靠近,她没回过神来,也不敢回头。
“云娘。”
这?回,清冽的男声在身后响起。陆云娇转身,恰与他含笑的视线撞个正着。
与上次金陵一见相比,他的脸色更加红润,只是身形依然瘦弱。衣袍虽有气势,却空荡荡地罩在他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陆云娇怔怔地看着他,心头涌上止不住的喜悦与酸涩。
他总算信守诺言,来接她了。
可是,这?就意味着她要离开临安了,去到汴京那么遥远的地方,可能从此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
陆云娇揉揉眼睛,回头望了一眼江潮,似乎想趁着为数不多?的时间,再多?看看她的故乡。
她恍神的时候,柴熙谕缓步走向?她,轻轻地揽住了她。
两?人许久都没有言语,与底下的喧闹比起来,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陆云娇似乎想哭,他先一步抚过她的眼角,接过了那颗摇摇欲坠的泪珠,轻声道:“我来接你了。”
她点头,没待他说?话,她就抓着他的手,略带恳求地说?:“我知道,你打算何时出?发?再多?留两?天好不好,长林坊的胭脂还没买到,还有那家炙羊肉……”
她这?样手足无措,柴熙谕微微一笑,低下头,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恰好一阵浪潮拍岸,陆云娇似乎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用走了,该我来临安陪你。”他浅笑着轻咳两?声,“我向?父亲请旨,将?越州、秀州和湖州给我做了封地。
“我就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你想去太湖泛舟,想看九月江潮,想看三月春花,我都能陪你。
“如何?”
话音落定的一瞬间,陆云娇唰地流下泪来。
“可是你那样厉害,离开汴京,不是委屈你了么?”她攥着他的衣袖,“为什么呀,你是不是又要让我欠人情,你这?个坏男人,坏家伙,就知道算计我……”
他只是笑,“以后不会了,是我以前不对?。我要与你在一起,总不能委屈了你。我不舍得让你背井离乡,所以这?次换我来找你了。”
陆云娇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柴熙谕被她扑得晃了晃,轻叹一声,“云娘,别哭了……”
与她分别的这?段日子,他想了很多?很多?。
汴京与临安,必然要有所取舍。
他最终选择了临安,不为别的,只因?为陆云娇。
陆云娇自打出?生起,就没受过委屈,所有的泪水都是为他而流。
他心中有愧,已经打定主意,从此以后,再不让她流泪。
他想看陆云娇欢笑的模样,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那天八风寺后山,与同伴嬉笑怒骂肆意飞扬的小郡主,早就毫无防备地烙在他心上。
还有她头戴花朵、踏过纷纷桃花的模样,她认真练剑、忍不住跺脚撒娇的模样,她握着团扇、手足无措地嫁给他的模样……
他很贪心,想一直看着她,看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她埋在他肩头啜泣着问:“真的不走了吗?”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他叹道,“你在哪,我就在哪,再也不会分开了……”
江潮拍岸,卷起千层雪浪,两?人紧紧相拥,仿佛要拥到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作者有话要说:乐府民歌常用莲子这个意象,意通“怜子”,其实就相当于表白啦。
正文还有一小章,往后翻就能看到。后面的番外请看清楚章节概要,酌情食用哦!
再开个完结抽奖,看看是哪个欧皇中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