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都去福州本来可以走陆路,然而大周大军压境,水路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陆云娇水性好,幼时也爱上外祖孙家的商船玩耍,坐船过去虽然辛苦,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
江都码头人来人往,不?少富户也往来于此,两人一狗在其中穿行,倒是不怎么惹眼。
林绍很快商量好了一艘船,留了两个位置,又和她在附近走走。
大家都知道江都现在不安全,海商们都聚在码头附近做买卖。哥哥们给的银钱还有不?少,陆云娇买了些稀奇小玩意,一手玛瑙兽角杯,一手东瀛描金折扇,又像个快快乐乐的小纨绔了。
飞雪自从洗掉了花斑后就精神抖擞,陆云娇甚至给它买了个大食来的金项圈。它跟在陆云娇脚边,别提多神气。
陆云娇揣着蜜饯,四处溜达去了,林绍却驻足于大食商人的摊前,挑了个琉璃瓶,悄悄将?一片枫叶装了进去。
去福州的船预定?是两天后动身,陆云娇就一直歇在船上,无聊了就下来走走,不?知有多舒爽。
这天傍晚,码头新来了一艘新罗的商船。船不大,摆出来的东西也寒碜,陆云娇没看上什么,正要离开,听见新罗人嘀咕了两句,顿时停下?了。
林绍见她脸色不对,等?到僻静处才问她怎么回事?。
陆云娇皱眉:“新罗人说这两天就动手。”
越国海商发达,新罗、东瀛和大食话她都学过两句。可惜她只懂简单的。要是孙盛在就好了,大多数他都能听懂。
林绍一愣,低声道:“我记得吴王好像和新罗人有勾结?”
陆云娇也?愣住了,回想起去汴京的路上,她曾听柴熙谕提过。
她回头看向新罗人那边,他们摆出来的货品跟她在临安见过的差了不?止一点,千里迢迢过来做这种买卖,不?折本么?
这些新罗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吴王宫里,吴王看着几十桶猛火油,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叫人试用了两桶,死囚在火中打滚哀嚎,很快就变成一团蜷缩的焦炭,火却一直没灭,宫人们瞧得心惊胆战。
“不?错,不?错!”吴王拊掌大笑,“李郎君啊,你可真是雪中送炭!”
李郎君微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在猛火油送到了,王上也?如约交出了蔡娘子,我也?该走了。”
吴王眯了眯眼,低声问道:“就急着走?莫非是那晚的婢女没让你尽兴?不?如孤让人抓她回来,打断她的手脚,让她夜夜侍奉你,你自当尽兴。”
说到这里,吴王心里不?免怪罪唐国公不懂事?。
那婢女侍奉李郎君的次日就大吵大闹,一看就是故意要跑,他居然蠢得把人放走了,平白少了个牵制李郎君的人。
听见这样扭曲的话语,李郎君神色不变:“不?过一个女子,跑了就跑了,不?劳王上费心。”
吴王哈哈大笑,又赞了他两句。
待李郎君走后,吴王才问内侍:“查出来没有?”
“尚未查到,此人来路颇为诡异……”
吴王捋着胡须,“实在查不到就算了,只要猛火油是真的就行。赶紧去通知新罗人,让他们早点准备,我们这两日就动身。”
吴王知道建安王有多厉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硬抗。
他已经安排好了,先火烧江都城,抢掠一空,再把烧城屠城的事?栽赃到建安王头上,再借新罗人的船跑去北边。那里还有奚国,到时候能借奚国的力打回来。
内侍领命,又问吴王:“那王上打算如何处置李郎君?”
“先盯着他,别让他跑了就行。等?新罗人进城来,就把他弄进宫里,一起烧了!”
***
柴熙谕出了吴王宫,暗处盯梢的人见他没有逃跑的意思,便盯得没那么紧了。
他在街头慢慢走着,仿佛只是信步漫游,神色却渐渐变得茫然。
他猜到吴王是个不?择手段之人,他也?知道该如何应付。
可他不?想应付了。
陆云娇临去的背影清晰地在他眼前回荡,他很清楚,她不会再回头了。
柴熙谕垂首,自嘲地笑了笑。
她说的没错,他就是算着她会去找国公府的七娘子,借此接近蔡娘子,才先去了国公府,没直接找吴王。
他只是太想她,想见见她。哪怕一眼也是好的。
她离开后,他夜夜无法安眠。潜入她房里的那次,是他近些日子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他实在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可是她已经不?要他了。
他孤单地站在河边。文竹在身后说了许多话,他都像是没听见。
“郎君,夫人要跟林二郎走了,真的不?去拦着么?”
他恍惚地回神,苦笑道:“能拦住么?”
什么都做过了,软硬兼施,温情劝哄,巧取豪夺。他算计朝事?也?不?曾这样费心过,可她还是离开了。
他也?从此明白,人心是经不?起算计的。
于是回首望去,诸多安排,诸多算计,都化为了泡影。
文竹叹气,不?知该怎么劝了。
墨竹匆匆赶来,“郎君,码头那边有了消息,我们是不是该动了?”
柴熙谕抚着眉心,尽量不去想这些,“吩咐下?去,依令行事?,决不能让吴王逃走。”
“是!”
***
一日后,大周兵马传来动静,似乎要围江都了。
已经出城的百姓不?由庆幸,城外码头也冷清了不?少,许多船家都去别处躲战火。
两人预定?的这艘船次日就该动身,陆云娇见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就打算在船上待一天。
飞雪在房里闷着,忍不?住上蹿下跳,还叼着个果子往窗外扔。陆云娇喝止了它,探头往窗外看去,却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
吴王。
他没暴露身份,只打扮得像个普通富户,被侍从们簇拥着,显得有些警惕。要不?是看见他身旁几个面白须净的内侍,陆云娇根本没注意到他。
晚霞漫天,原先空阔的水面停着几艘陌生?的大船。陆云娇眼尖,看见走向吴王的正是上次见过的新罗人。
她连忙让飞雪叫来林绍,“你看他是不是要跑?”
看见吴王和新罗人聊得热络,林绍也?吃了一惊,“明明看起来他要死守江都,怎么会要跑?他能跑去新罗不?成?”
他想了想,“不?对,新罗离奚国很近,要是吴王借着奚国的名头南下?,也?会成为大周的心头大患。”
陆云娇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就要出去拦着,可是随后一想,这明明应该是柴熙谕头疼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陆云娇心中仍然不安。
她可以不?在乎柴熙谕和大周怎样。但?要是真的让他逃了,到时候战火延绵不尽,越国百姓也?归在大周治下?,也?逃脱不了……
陆云娇犹豫不?决,吴王和新罗人似乎谈妥了。那人对身后的大船挥手,不?多时就有几十个新罗人涌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林绍看见他们的装束,立刻低呼:“他们想假扮周军?该不会想先劫掠江都城吧?!”
陆云娇如何看不?出来,心里顿时冒出一股火,却被林绍拽住了:“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那么多人,还是我去告诉建安王一声,别让他被泼了脏水!”
这回换陆云娇反过来抓着他,“你就不怕被他扣下?!”
上次柴熙谕对林绍动手,她十分后怕,要是这回报了信反被他扣住,她真不?知道柴熙谕能对林绍做出什么事?。
林绍一愣,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云娘,你在、在关心我?”
陆云娇知道他想歪了,“……你跟我那么多年,我不?能看你吃亏。”
林绍憋笑点头,“嗯!”
陆云娇扶额,看着外面新罗人越来越多,心情烦躁不?已。
附近为数不多的路人看见新罗人聚集起来,下?意识退避。她紧张地握紧了长剑,随时准备拔剑。
“云娘你看,那是什么?”
她随着林绍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水天之?间冒出些黑点,而且越来越近,很快变得密密麻麻,缀在昏黄的天幕下?,像是酥黄的点心上撒了把芝麻。
林绍看清楚来船后,顿时握紧了窗台。
居然是镇海军!
也?正是这时,他才明白柴熙谕的谋算有多可怕。
他带兵围困江都,根本不是要从陆上攻城,而是要从水上!他的目的也?不?是江都城,而是吴王!
镇海军和吴国打过交道,很了解吴军。陆上的大军只是幌子,镇海军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吴王想跟新罗人逃跑,恰恰中了柴熙谕的计。
史上据守孤城的事?例数不胜数,他本来可以将?江都作为护盾,还能苟延残喘。但?现在他已经到了江都码头,毫无防备地敞在镇海军面前,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吴王和新罗人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些船,慌慌张张地要往回走,新罗人似乎不愿意,拉着吴王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
陆云娇心中冒出个念头:要不?要给他一箭,以绝后患?
然而双方实在离得太远,水边风大,陆云娇更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弓箭,用短刀掷过去还怕误伤,只能看着干着急。
吴王带着侍从和新罗人起了争执,而新罗人显然很害怕,拉扯不走吴王,便呜哇地叫着,跳上了自己的船,想要赶紧逃走。
他们认识镇海军的旗子,知道不?好惹,要是被抓住了铁定?完蛋。
新罗人都跑了,吴王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要转头逃回江都城,却见不?远处的王宫方向冒出滚滚黑烟,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晚霞也?为之黯然失色。
吴王顿时色变。
只有猛火油能烧这么快。而他偏偏就信了李郎君,甚至把猛火油运进了王宫!
除了少数心腹,谁都不知道他逃出了江都。现在王宫一起火,别人都以为他出事了,谁还会费心帮他守城!
时至今日,他哪里还不?懂中了计,只是恨得咬牙也?无济于事?。
等?等?,猛火油?!
吴王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嘶喊着:“拦着新罗人!让他们交出猛火油!”
他给了新罗人一部分猛火油,本来是带他离开江都的好处之?一。现在正好能把猛火油倒在水上,点燃了阻止镇海军前进。
其他船家一看不?好,纷纷下?令开船,哪还顾不上吴王在岸边狂吼着不?让走,自己逃命要紧。
船慢慢往外漂,离岸边越来越远。陆云娇从窗子探出去,见吴王身边混乱成一团,顿时啐了一口:“该,让你和新罗人狼狈为奸!”
她正要缩回来,却看见岸边钻出来几十人,人人手上一把长弓,对着吴王放箭。而新罗人没来得及被他拦回来,漂得越来越远。
这回吴王是真的内外交困了,身旁侍从先后中箭倒地,他眼看就要折在此处,忽然扑通一声朝着那边跪了下?来。
几个内侍都抱着脑袋躲在一边发抖,吴王上前两步大叫道:“别杀我,我降了!我降了!”
几十人果真不?再射箭,只是箭头依然对准吴王。
有人拨开人群上前,静静地看着吴王。
吴王一愣,脸色顿时白了。
“你是……建安王……”
曾经的建安侯也姓李,他不?是没想过这人就是柴熙谕。但?他觉得柴熙谕胆子再大,也?不?可能故伎重施。只身深入江都城,未免太冒险了。
事?实证明,是他太蠢了。
越王栽过的跟头,他也?跟着栽了下?去。
吴王按捺住心中怒意,哆嗦着道:“我愿、愿献金印,我降了!别杀我!”
他颤抖着双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锦囊,朝柴熙谕示意。
一个兵士大喝:“丢过来!”
吴王颤巍巍地晃着,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众人看得心惊胆战,好几回都以为他要把金印丢进水里。
柴熙谕似是不耐烦了,大步上前要拿金印。吴王讨好地笑着,双手奉上,却忽然拽着他,一起翻入了水中。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双方其余人都没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水上翻着几道浪花,两人已经争斗着沉了下?去。
陆云娇心中一沉,情不?自禁地踮起脚,想看得更清楚。
在这道涟漪之外,近处的打杀喊叫,远处的火光晚霞,种种声色交织在一起,拉扯成绚烂而残酷的图景。
这就是他征战在外时,每日每夜无法避开的场面么……
陆云娇禁不?住失神了。
快浮上来,浮上来……
陆云娇心中默念着,然而过了一阵子,霞光黛色的水面上已经平静了,两人依然不见踪影。而双方人马已经缠斗在一起,似乎谁都没有去救人的意图。
“云娘!”
林绍大喊一声,试图抓住她。
在自己回过神之?前,陆云娇已经纵身跃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