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的秋夜浮动着湿冷的寒气。柴熙谕站在窗边,凝视着无边夜色与漫漫星河。
这里是国公府里的另一处院子,他离开吴王身边后,就被引到了这里。
窗外树梢上黑影闪过,他收回视线,看向房门口。
管事在外面敲门:“李郎君歇下了?小的有要事,想与李郎君谈谈。”
“进来。”
门开了。
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管事,笑得比花儿还好看,另一个是熟悉的人影。
如此寒凉的夜晚,她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纱衣。莹白的肤色透过薄纱,让他想起了莹润剔透的越窑青瓷。
见他看过来,陆云娇露出怯怯的笑意,活像个被送上刑场的小婢女。
柴熙谕的目光在陆云娇身上停了许久,挑了挑眉。
“这是何意?”
管事的觉得他声音有些凉,连忙解释了一番。
柴熙谕淡淡地道:“那就留下吧。”
管事松了一口气,给?了陆云娇几个眼神,这才忙不迭关上了门,隐约还有落锁的声音。
柴熙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怕别人对陆云娇不利,除了初次重逢,有外人在场时,都装作?不认识她,所以一直没能好好看她。
此时细看,才发觉她好像消瘦了,又像是长开了很多。
少女的娇憨天?真所剩无几,没了外人,她表情变得很淡然,眼中?却有熠熠神采,就像终于?舒展怒放的海棠花,让他移不开视线。
陆云娇嘴唇微动,吐露无声的话语:隔墙有耳。
柴熙谕点?了点?头,回了无声的三?个字:我知道。
其实不用她说,只需一个眼神,柴熙谕就能懂她的意思。
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两人间的默契,是旁人永远无法领会的。
柴熙谕上前抚着她的脸,“听?说你?被夫君抛弃,才流落至此?”
这一句既是逢场作?戏,亦是真心发问。
当时听?见她这么?说时,柴熙谕心中?痛苦不已。他想知道,陆云娇心中?是否真的这样想。
她微微低头,声音既忐忑又倔强:“他就是不要我了……”
话音未落,熟悉的手执起她的下巴,“他死了,才轮得到我,是么??”
她笑了笑,眼中?暗讽,却发出一声悲泣:“是……”
下一刻,陆云娇就被他拽到了床上。
柴熙谕抚着她的脸颊,刻意拔高了声音,眼中?亦燃着一把暗火:
“既然是国公送来的,我便不客气了。”
衣裳窸窣着扔到床下,柴熙谕抱着她滚去床内侧,陆云娇却搂着他的脖子,竖起食指,贴在两人唇间。
两人姿态亲密,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却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柴熙谕挑眉,用眼神问她为何不继续。
陆云娇无声地嗤笑。
虽然做过夫妻,假戏真做也不是不行,但?她现?在就是不想便宜了他。
凭什么?要把她送到他嘴边?这样的坏男人,偏就不能让他如愿!
大概是两人太久没有动静,陆云娇瞧见不远处的净瓶后边冒出一缕极为浅淡的青烟,顿时无语。
隔墙的人真是急性子,这点?时辰都等不了。还想吊着他,好生“折磨”他呢。
她轻哼一声,灵巧的手指将他衣裳拉下来,熟练得像剥果皮似的。
然而当她看见他的胸腹时,却停住了。
陆云娇不敢置信地用指尖按了按,又抬头看他。
上次相?见是夜里,她以为他是害了相?思病,没好好吃睡才瘦了。现?在屋里有灯火,她一看清楚,顿时惊住。
怎么?伤成?这样了?
这些伤痕以前都没有过,汴京还有谁敢对他动手?
她的表情被柴熙谕看得一清二楚。他眼中?情绪翻滚,按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抱住,低头贴了下来。
黑漆漆的房里像是涌起了玄黑的声浪,窗子没关,清新的风刮进室内,又卷着甜腻的滋味从窗缝里挤出去。
安静之后,陆云娇慵懒地趴伏着,任由后背落下轻柔的凉意。
有柴熙谕引导着,她问什么?都能得到令人满意的回复,就算她颤抖得忘了,他也能循循善诱地帮她想起来,让那边的人听?得清楚。
他轻轻地从背后拥着她,在她掌心写?字:“你?和他……”
看见她和林绍在一起,他一颗心就像吊在深渊之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相?比之下,他宁可?每天?看见陆云娇冷脸相?对,也不想看见她对林绍露出笑容。
可?是方才那一回,又让他觉得,两人并没有亲密到他想象的地步。
她笑着摇头,在他掌心写?下暂时两个字。
暂时。
柴熙谕呼吸一窒。
暂时什么??
今日假扮姐弟,明日就能假扮夫妻,之后假戏真做不是水到渠成??
陆云娇静静看着他,仿佛觉得这个回答没有任何问题。
她难道真想和林绍在一起?那单纯无知的少年?郎有什么?好的,跟他比,林绍什么?都不是。
两人眼神交汇,陆云娇无声嗤笑,吐出四个字:与你?何干。
柴熙谕气得掐紧她的腰,再次俯身。
……
两人来回折腾,铜管那头听?戏的人已经散了。陆云娇趴在他身上,下巴抵着他胸口,倦极合眼。
他抚过她的发鬓,听?见外面传来尖细的鸟叫,才轻声说:“随我回去吧。”
陆云娇像是没听?见。
他还想说什么?,忍不住咳嗽两声。陆云娇听?见他咳得嘶哑,本想问两句,可?是终究没有开口。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何必再给?他期望。
今晚这一场,不过是谢他有心帮忙报仇罢了。
陆云娇觉得他满身瘦骨太硌手了,趴着不舒服,正要推开他,他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要的人,我能帮你?弄出江都。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他说得很含蓄,陆云娇听?出了弦外之音,“何时动手?”
他愿意帮忙,陆云娇才不矫情,偏要自己去弄出蔡娘子来。
“明日就行。吴王多疑,此处危险,你?别再留了。”
“那你?呢?”陆云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本来不想问。
只是他一边说这里危险,一边只让她走,自己身陷险境,她问问罢了。
只是顺口。
柴熙谕沉默半晌,“此事你?就别问了,我会留人保护你?,你?……”
灵巧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很多事你?本可?以和我商量,却从来都不说。你?的确智计无双,却自作?主张,蛮横霸道,不讲道理?,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家伙。”
柴熙谕怔住了。
“或许你?认为大丈夫不能示弱,可?我是你?的……”
她停顿一下,似乎不愿提那个词。
“我只是讨厌别人骗我罢了。”
陆云娇翻身坐起穿衣裳。他跟着坐起,怔怔地看着她,反倒像个被冷落的小娘子。
“你?愿意帮我的忙,这情面我记下了。我不会揭穿你?的身份,你?大可?放心。了了这桩心愿,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但?我不会回你?身边,所以别再追着我了,我不喜欢。”
她站了起来,转头看他时笑了笑。
“祝你?得偿所愿,我就不奉陪了。”
直至她打开了房门,柴熙谕才像是如梦初醒。
他想下床去追,然而陆云娇已经出了屋子,还刻意抓乱了衣裳头发,像个被欺负过的小娘子,大哭大叫地跑走了。
***
唐国公府宴请吴王的次日就驱逐了一对姐弟的事,根本没在江都引起任何注意。
因为这几日江都城门热闹异常,商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城,让原先有些死气沉沉的江都变得生动起来。所有人都很好奇,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有谁敢来江都做买卖。
吴王宫里,蔡娘子握着簪子对准宫人们大吼大叫:“我看谁敢动我?!”
吴王昨日还歇在她这儿,今日她刚醒来,女官就带人过来,要把她逐出王宫。
蔡娘子无法接受,遂和宫人们对上了。
领头的女官疏离一笑:“蔡娘子,这是王上的意思,别为难奴婢们了,要是惊动了王上,可?没好果子吃。”
“我不信!王上不会丢下我!”
女官懒得与她争辩,直接示意粗使宫女上前,堵了她的嘴,把人捆上车马,送去了城外。
车马来去匆匆,蔡娘子呆呆地站在官道边,看着脚边的包袱,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看着自己身上华美的衣裳,又看看周围的一切,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不禁打了个哆嗦。
天?下大乱,往来官道的人寥寥无几,天?寒地冻,风声如鬼哭。蔡娘子抱着胳膊打个寒颤,打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她不懂吴王为何突然要赶她走。她花了不少精力?才笼络住吴王的心,甚至这两天?夜里两人还在温存,怎就突然变心了?
她早已不是当年?娇生惯养的永泰郡主,找个小镇子暂时落脚对她并不难。幸而办事的女官没有赶尽杀绝,还给?了她一些衣裳和银钱。
小镇子上的客栈残破不堪,蔡娘子龟缩在客房里,想了很久,都没想通到底是谁要害她。
难道是死人爬回来了?可?是死人如何能说动吴王……
夜幕降临,她想着想着,渐渐有些困了,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直至腹部传来冰凉和刺痛,才猛地惊醒。
面前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的脸。
陆云娇。
蔡娘子傻傻地看着她,感觉和以前相?比,她也变了不少。
陆云娇冷笑:“好久不见了,钱玉娘。”
久违的名姓让她回过神来,蔡娘子缓缓低头,看见了没入腹中?的短刀。
迟迟未觉的疼痛终于?爆发出来,蔡娘子想尖叫,却被陆云娇蒙住了嘴,按在床上。
习武之人力?气大得多,蔡娘子根本不是对手。腹部剧痛让她冷汗涔涔,她呜呜乱叫,不知是想求饶,还是想骂陆云娇。
“你?自己不识好歹,还有脸反咬一口,骂你?是白眼狼都是抬举。”陆云娇冷冷地说,“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向来有仇报仇,以牙还牙。你?对父母动刀,我便在你?身上动回来,是生是死,看你?的造化!这第一刀,是还给?母亲的!”
话音未落,陆云娇抽出短刀,蔡娘子还没来得及软倒下去,又一刀扎进她腹中?。蔡娘子脖子一哽,全身都僵住了。
“这一刀,是还给?父亲的!”
接连两刀,足以耗空蔡娘子所有的气力?。
她顿时冷汗涔涔地瘫软下去,捂紧了腹部伤口,看见陆云娇拔刀,下意识要挡刀,然而陆云娇转身就走,毫不迟疑。
汩汩鲜血顺着指缝淌出来,蔡娘子对房门伸着血手,似乎不懂陆云娇为何不给?个痛快。
疼,真疼啊……
她喘着气,渐渐委顿下去,没了声息。
陆云娇在客栈外与林绍碰了面。一见面林绍就问她:“现?在可?出了一口气?”
陆云娇点?头,满脸畅快,又对林绍脚边的飞雪招招手,重重地揉搓狗头:“我马上就给?你?洗干净!”
“汪!”
飞雪狂摇尾巴的时候,林绍问她:“接下来你?想去哪?回临安还是去金陵?”
陆云娇一怔,神色渐渐收敛了。
“……我不知道。”
虽然在柴熙谕面前信誓旦旦,可?是真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会迷茫。
放那么?多狠话,不过是想气他罢了。
林绍见状,斟酌着措辞:“金陵容易被他发现?,临安认识你?的人也不少,回去很麻烦。不如你?随我去福州看看?我在那待了九年?,有什么?好玩的我都熟悉,可?以带你?一起。”
陆云娇本想拒绝,但?林绍态度很诚恳:“云娘,你?就当陪我回一趟家吧。陪这一次就好,往后我不会再强求……”
陆云娇叹道:“二郎,我已经和你?说过了……”
可?是林绍一直看着她,就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陆云娇想起以前飞雪刚被带到国公府,也是像这样看着她,生怕被她扔掉,拼命摇着尾巴讨好她。
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真的改不掉心软这个破毛病,便点?了头:“那我就先随你?去福州走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带我一起啊。”
林绍笑得明朗:“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吴王:你们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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