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公府经常有客人,文?武官吏各色都有,仆从们都忙习惯了。李郎君要来,不过是多备一?套院子而?已。
陆云娇在七娘子身边,本来轮不到接待宾客。只是香梧看她被侍婢们排挤得太闲了,特意安排她洒扫院子。她昨晚还寻了个空档,和林绍说起这事。
芍药被安排和她一起洒扫,忍不住抱怨道:“这李郎君,不让侍婢伺候就算了,还要偏僻院子。这么大的地方,再多给三天也整理不完。”
府里原有几?套干净客院,然而李郎君都不要,指明了越偏僻的院子越好。也不知他哪里得了国公青眼,他要什么国公就准备什么。
陆云娇刚刚上?檐除草去了,听见后面一句,心里突地一跳。
不让侍婢伺候,这做派怎么这样耳熟?
李郎君……李?
陆云娇心里冒出个熟悉的姓氏,再也坐不住了,便找了个刮破衣服的由头,拐去厨下找林绍。
林绍拉她去角落里说话,“天底下李姓那么多,唐国公交游也多,肯定是同姓,不是他。”
陆云娇叹气,“我?只是怕他和唐国公有关系。要是教唐国公识破了我?的身份,他肯定转手就把我?送回去了。”
她现在的身份,可不就是任人鱼肉么。
林绍还是觉得不可能,又劝慰了她两句,便送她回了趟院子。毕竟宣称刮破了衣裳,做戏要做全。
厨下还忙着,陆云娇伴着他往厨下走。路过中院时,恰巧撞见?香梧和两个管事引着一?行人进来。
陆云娇退避到一边,不经意间瞥过去,刹那间惊住了。
国公府的侍从们浩浩荡荡地簇拥着几?个人。最前方的是个长身鹤立的年轻郎君,面色苍白,身形清瘦,一?身浅青色的衣裳,端的是君子如玉。
李熙让。
不,是柴熙谕。
陆云娇脑中嗡地一下,竟不知作何反应,就这样愣住了。而?他亦停住了脚步,回望过来。
秋风拂动树梢,艳阳如碎金般洒落下来。她穿着侍婢的衣裳站在树下,像是金秋刚刚红透的小果儿蹦下枝头,显得小巧可爱,光是看着,就能想见酸甜可口的滋味。
他身后的小侍婢们好奇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跳跃。林绍咬咬牙,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
柴熙谕眯了眯眼,犀利的目光径直杀向了林绍。林绍却不动弹,直直顶着他的目光,不退不让。
香梧连忙叫她:“菘蓝,见?到客人发什么愣,快些过来问安。”
陆云娇仍然有些?回不过神,直至林绍碰了她一下,才醒了过来。
她不停地在内心告诫自己,说不定只是长得相似的人,不一?定是他……
她与林绍一?同上?前行礼,林绍拜了下去,她的胳膊却被稳稳地托住了。
在众多仆从各异的目光下,陆云娇缓缓低眼。
“……这位郎君,还请放手。”
“倘若我不放呢?”
这样冷冽喑哑的嗓子,曾给过她少女时的悸动,更让她痛彻骨髓,亦在过去的无数个夜里,诱她浅呻低|吟,纵|情欢|愉。
陆云娇闭了闭眼。
是他。
他竟然真的来了。
香梧看见?她僵着身子,以为她怕了,连忙打?圆场,“郎君宽谅则个,菘蓝刚来府上?不久,不甚懂规矩。郎君切勿与她计较。”
陆云娇张了张嘴,却听他淡淡地说:“我?不是要与她计较,只是见她有些?眼熟。”又对她眉头一挑,“你叫菘蓝?”
陆云娇被他这句问得头皮发麻,轻轻点头。
香梧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菘蓝命苦,找不见?父母,被尚未成亲的夫君抛下了,才携着弟弟来江都谋生计。眼熟只是巧合罢了。”又悄悄踩她一?下,让她赶紧顺杆子赔罪。
陆云娇听得很清楚,香梧说她“被抛下”时,他的气息陡然重了。
陆云娇很能理解。毕竟谁都不想听见自己被人编排。
两相僵持下,她感觉到柴熙谕冷冷地扫视她和林绍,心中已经做好了舍命相搏、一?口气逃出江都的准备了。
只可惜她的剑还藏在床脚下,不知道能否让飞雪去取来……或者还给他也挺好的,一?刀两断,省得与他再多纠缠。
她胡思乱想时,面前的人却松开了她,瞥向香梧:“她如今在谁院子里伺候?”
他语气十分自然,仿佛他才是国公府的主人。
香梧听得明白,他想让菘蓝伺候。
然而香梧还没开口,她先一?步矮身行礼:“奴婢伺候七娘子,怕是没有伺候郎君的福分了。”
一?句话将他的意图堵了回去。
柴熙谕定定看她半晌,冷冽而短促地笑了笑?,拂袖而?去。
仆从们赶紧跟上?。陆云娇一?动不动地目视他远去,还能听见路过的小侍婢向他问安的声音。
周围总算没外人了,林绍赶紧问她:“菘蓝,怎么办?要不要走?”
为了防止被人窥破身份,在没人的时候,他也叫她菘蓝。
陆云娇定下神来,思索片刻便摇头:“不必惊慌。他现在没叫破我的身份,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报了仇再走也不迟。”
柴熙谕改换身份进了江都城,一?定有事要做,而?且是大事,他肯定也不能暴露身份。
想清楚这一?点,陆云娇便施施然转身,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不是真身份,谁还能怕谁了。
另一边,柴熙谕进了客院,文?竹客套地送走了管事和仆从们,赶紧关上了门。
柴熙谕站着没动,文?竹刚刚碰到他,他便踉跄一?下,呕出一口血。
文?竹连忙摸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搀扶他坐着,暗暗叹了口气。
殿下猜到陆云娇来江都报仇了,也猜到了她没法接近蔡娘子,很可能来国公府试试,便只身赴险,乔装改扮进了城,想尽量给她制造复仇的机会。
没想到就看见?了刚才那一幕。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国公府的普通仆婢,然而人一靠近,他就知道完了,殿下肯定气坏了。
果然如他所料,柴熙谕静静地坐着,眼神仿佛死去了一?般,毫无生机。
文?竹实在没法子了,“郎君,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这个计策本来就危险,连一?贯支持他的萧蛮萧绥都反对。但殿下想着自己深入险境,用诚心打?动王妃,便力排众议,一?定要这么做。
可是她和林绍那般亲密,殿下还有机会么?
这一?趟走得太不值了。
柴熙谕想说什么,嘴唇一?动,又呕出一口血来。文?竹大惊失色,还要给他服药,却听他道:“拿酒来。”
他这次进城,用的是游士的身份,向主人家讨要酒水并不难。然而他这样的身体,文?竹不想去,最终还是被他的目光逼着去了。
文?竹特意取了小坛酒,柴熙谕却一口气喝了半坛。
文?竹看着都快哭了,“郎君,别糟践身子了,别这样,夫人看了会心疼的……”
文?竹知道他身体变得很糟糕,这次征讨的长途跋涉对他有些?艰难,就连郑太医都不放心他,随他一?起出征来了。
这样喝酒,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一?口气灌这么多酒,他已经有些?醉了,可是听见这话,脸上却露出些自嘲。
“她真心疼我才好,”他惨笑着喃喃自语,“我?只怕她不心疼……”
她心疼他,心里还是有他。若是不心疼,他倒不如早些死了,博个痛快。
***
新来的李郎君一?表人才,惹得不少小侍婢心跳不已。他才来了半天,菘蓝被他看上?的事就在府里传开了。有些?侍婢来找陆云娇说话,都想探她的口风。
“只是看着脸熟罢了,应该是认错了人。李郎君是游遍天下的人物,见?了不少人,碰见个脸熟的人,有什么好稀奇的?”
陆云娇解释半天已经累了,林绍便帮她挡了些?人,还不忘塞给她两个胡饼,还是刚从厨下拿过来的。陆云娇掰了一?块,拿去假山后给飞雪吃。
飞雪被她偷偷养在假山后,不能随意跑动。这么久没好好活动,它耳朵都耷拉着,比她还没胃口,啃了两口就不吃了。
陆云娇揉揉它的脑袋,“别着急,我?干完这一?票就带你回家。”
飞雪鄙视地瞪了她一眼,甩甩脑袋趴下了。然而还没趴多久,飞雪就瞪着眼睛,张嘴想叫。
陆云娇连忙握着狗嘴,“嘘!要是被发现了,你真要被打成?一?条丑狗了!”
狗眼睛冲她拼命眨,后腿都快刨出个小土坑,陆云娇还以为它抽风了,就在此时,身后忽然附来一道滚烫的人影,将她压在了假山上。
已经傍晚了,这处小院鲜少有人来。陆云娇心底大惊,正要往背后踢出一脚,那人却揽着她的腰,贴在她耳畔,哑声唤了句“云娘”。
这一?声心酸又委屈,还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试探。
陆云娇忍不住看向飞雪。
真是错怪它了。
飞雪看看她,再看看她身后的人,顿时打了个喷鼻,无奈地走开了。
假山边两条人影紧紧相拥,气氛却是冰冷的,毫无温情。
两人很久都没说话,最终是陆云娇先叹气,却没回头,“郎君上?午就认错了人,现在是喝醉了,所以又认错了么?”
这样浓的酒气,她都要被熏醉了。
身后的人气息陡然急促起来,揽着她的手臂也紧了几?分,“我?不曾认错。云娘,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我?不是,郎君真的认错了。”飞雪竖起耳朵掉头回来,她眼神示意它别轻举妄动,“我?夫君已经不在了,郎君自重。”
他仍然恋恋不舍地蹭着她的发鬓,贪婪地吮吸她发间的清香。
如此熟悉的、让人心安的气息。就是她,他绝不可能认错。
“云娘,你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我?不会走。”他轻声说,“等这边了结,你随我回去好不好?或者我?陪你在金陵住一?阵子也行?”
陆云娇被他纠缠得受不了,“随你回去?然后又被你锁在院子里?”
她猛地推开他转身,看见?他胸口血迹时愣住了,“你受伤了?白天不是还好好的?”
他眼神有些?醉意朦胧,笑?得也温柔:“云娘,我?果真没有认错人。你心里还是有我?。”
“我?只是问一句,你别自作多情。”陆云娇已经在思考要不要放飞雪咬他,“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我?一?别两宽,前尘旧怨一笔勾销,所以你休要再纠缠我?。”
陆云娇趁着他发愣的工夫将他推开,示意飞雪换个地方躲着,便要离开。
她刚刚走出两步,手又被他攥住了。
她很无奈,“我?说得还不够明白?”
以他的智计,难道不是她一?个眼神就能明白么?
他摇头,“云娘你信我,你随我回去,想做什么都行,绝不会有人再欺负你。我?……”
“从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她拔高声音,将他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柴熙谕无话可说。
她不想和他浪费精力,好笑地看着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同样的法子你骗了我?一?次,就休想骗第二次。我?不管你来此有何目的,我?不会揭穿你,也不会耽误你的大业,所以你也别耽搁我?。我?再说一次,放、手。”
他怔怔地看着两人的手。果真只有他抓着陆云娇,陆云娇一?直往回使力,手指都悬出去,根本不想挨着他。
可是以前不会这样。
才过去短短几个月,到底是什么让她变了?
他轻声问:“是因为林绍么?”
白天她和林绍并肩走来的场面历历在目,他每次不由自主地回想,都能痛彻心扉。
他有很多种手段可以带走林绍,甚至让他永远消失。可是一想到她会为此动怒,他就什么都不敢做。
陆云娇皱眉,“你我?之间的事,跟他有何干系?你要是迁怒他,休怪我不客气。放手!”
这回的语气比刚才更重了,柴熙谕恍惚地松开手,以至于她毫无防备踉跄一?下,都把飞雪吓了一?跳,连忙过来绕着她的脚。
他还想解释什么,可是刚刚张口,血就从唇角淌出来,淅淅沥沥地滴在衣襟上?。
陆云娇先是一惊,“你别给我?玩苦肉计了,我?不会再上?当!”便一把抱起飞雪,匆匆消失在他眼前。
他没急着追,而?是低下头,看着血一?点一滴落在草叶上,慢慢浸润在泥土中。
柴熙谕苦笑。
不是苦肉计,他想告诉陆云娇,真的不是苦肉计。
他心口疼得厉害。她防备的眼神跟刀子似的,把他的心片成?缕缕血肉,每次呼吸都疼得他睁不开眼。
然而细细一?想,他不让文竹给他换衣裳,还刻意喝了酒才过来,不是苦肉计又是什么?
他已经把算计人心刻进了骨子里,早已不知该怎么对人好,也不知如何表露真心。
父亲说的没错,是他活该。
玩弄人心,迟早会有报应。
他一?动不动地倚在假山上,自嘲地笑了笑?。
文?竹过了很久才敢现身,才刚刚上?前,他却抹了唇角的血,游魂似的,兀自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菘蓝好像就是板蓝根,专治病秧子(。
明天还是日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