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鞭声响了足足三十下才停。
皇帝气喘吁吁地退后,深感年老用不上力了。皇后看准机会,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陛下别打了,当心气坏身子。”又对柴熙谕使眼色,“还不?快跟你父亲认错?”
他本来低头跪在皇帝跟前,被抽得鲜血淋漓,此时闻言抬头,竟微微一笑:“我何错之?有。”
皇帝险些被他这一句气晕过去。
他颤巍巍地指着柴熙谕:“你是要存心气死朕!五郎是你亲兄弟,你竟敢做出这样的事!什么负荆请罪,朕看你是兴师问罪来了!”
一旁陈娘子的哭声适时响了起来:“我儿你怎就这样去了,你教我怎么办啊……”
柴熙谕嘴唇微动,似乎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却没说话。
陈娘子一哭,皇帝的怒火被撩得更高。
“拖出去斩了!”
侍卫们骚动片刻,然而皇帝态度坚决,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们只好上前,拖着柴熙谕就要往外走。
皇后看着他身上的伤就心疼:“陛下!”
到底是亲儿子,怎么说斩就要斩。
皇帝根本不想理会,甩开她转身进去,却听见身后一阵推搡,竟是柴熙谕推开了侍卫,走上前来。
皇帝气笑:“逆子!你是想弑父弑君!”
话音刚落,柴熙谕忽然挺直背脊跪在他身前,端端正正地磕下头。
皇帝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十年前儿匆匆拜别生母,千里迢迢来了汴京。如今又该拜别父亲,愿父亲龙体康泰,寿与天齐。请恕儿不能尽孝了。”
他说完起身就走,毫不迟疑。
皇帝气个倒仰,怒喝道:“回来!给朕把话说清楚!你还是怨朕没接你母子二人来汴京?所以你才迁怒五郎,要亲手杀了他?你就是来气死我的!”
柴熙谕沉默着听完他训斥,才轻声说:“母亲临去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脸色一滞,就见他抬头,表情竟有些哀恸。
他从没在这个儿子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
从柴熙谕到汴京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这个儿子内敛沉稳,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生母李氏给他取名李让,皇帝觉得这名字不?适合他,便改叫谕,期望儿子能明白这一片苦心。
柴熙谕从未辜负皇帝的期望。皇帝行伍出身,他亦展现出惊人的兵家天赋。
十五岁开?始带兵,少年将星。接连平定西蜀和南楚,赫赫威名,如雷贯耳。
他怎会一夜之?间将剑锋对准兄弟?竟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简直匪夷所思!
皇帝失神了,柴熙谕便继续说:“母亲曾经恨着我,希望我早些去死。只要我死了,她就能早些忘了父亲。”
皇帝本想怒斥他胡说,可是一想到当年的事,便说不?出话。
“来汴京后,父亲待我这样好,我本以为母亲只是一时着了相,这世上还是有人顾念着我,我并非一无是处。”
他惨淡地笑了笑。
“但终究是我自作多情。在父亲眼里,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只有父亲用得上时,才能想起我。”
“我在意什么并不重要,父亲也从未在乎过我。我在越国三年,父亲次次来信,都只问政事,从不问我是否平安。”
皇帝皱眉,不?想再听了,“你都胡说些什么?赶紧拉下去!”
亏他还以为柴熙谕能说出什么惊天之论,都成家立业了,还玩那套孩童之?间争风头的把戏。
被侍卫拖着往外走,柴熙谕仍然定定地望着他,“现在我明白了,父亲眼里只有一扫天下。我这样好用,父亲自然看重我。谁要是让我顾不上大事,父亲定不?轻饶——所以去刺杀云娘的死士,大多是父亲派出去的,对么。”
“够了!”
皇帝怒喝一声,前来拉人的侍卫都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听见了什么,顾不上拉柴熙谕,赶紧退了出去。
此话一出,旁边的陈娘子都顾不?上哭了,惊愕地看着皇帝。
她记得那个姝色明丽的小娘子,九郎待她如珠如宝,也知道宫里不?太喜欢九郎宠她,好不容易逮了个淮王妃病重的空子,便要把她派过去侍疾,眼看着过几年就要和九郎和离了。
皇帝竟然派人刺杀她?!
可是……
陈娘子哽咽道:“那又和我儿有何干系?我儿何其无辜……”
“无辜?”柴熙谕冷笑,“真是不巧了,此事也有五哥一份——他的确不想杀云娘,只想把云娘掳回府中,狠狠折磨。”
陈娘子哑了。他便看向?皇帝。
“去年在金陵,五哥明知她是我的人,仍要想方设法?调戏她。即便如此,父亲也让我忍着……”
“她是我的妻,是我的心上人!”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示意他闭嘴,“你真以为朕不?清楚她做了什么?她把你迷成这样,你竟然还要为她说话!”
嫡王女拒绝与皇子圆房,也瞒着夫君用药。甚至他的皇子居然惯着她!
他知道这些消息,当真是雷霆震怒。
这是往天家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若非看在淮王听话的份上,他肯定要把淮王叫回汴京来训斥一番。
柴熙谕轻声道:“所以的确是父亲的人。”
刚接到墨竹的消息时,他便猜是皇帝的手笔。
本来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现在被皇帝亲手掐灭了。
“是又如何?”皇帝冷声道,“你不?用在朕面前装得深情。口口声声她是你的心上人,你别忘了,是你亲手将越国取来的!朕知道你向?来喜欢争权夺势,玩弄心机。你这样闹腾,无非是怨朕没给你更高的位置罢了!”
皇帝看得很清楚,柴熙谕一回汴京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他忽然儿女情长,皇帝觉得很可笑。若是他和安王宁王一般无欲无求,皇帝反而不?会插手。
皇后给他拍背,要劝他两句,被他眼神止住了。
“即便你转了性子,朕也要告诉你,这是你应得的!是你活该!”
柴熙谕脸色惨白。
的确是他活该。他早该懂了。
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执念。
皇帝咳嗽两声,指着他的鼻子:“既然你为她情深似海,就为她守着吧!滚回府去,这辈子都别碍朕的眼!”
这是要将他软禁在府中了。
陈娘子知道皇帝舍不?得杀他,没想他能偿命,有这个结果她很知足,心中直道畅快。
她的儿子没得到的,九郎也别想得到!
皇后却拉住了皇帝,低声劝道:“那带兵的事……”
皇帝迟疑了。
吴王生性狡诈多疑,还和新罗人联手,很难对付。柴熙谕熟悉江南,还被淮王悉心教导过如何整率水军,是最合适的人选。
去往临安的官吏已经到任,等越国的粮草一到,过段日子就要出兵了。临阵换将,恐怕有损士气。
陈娘子顿时慌乱起来。
她知道皇帝看似多情,其实无情。皇后这一句掐死了皇帝的脉门。也正如柴熙谕所说,谁要是阻了他的宏图霸业,定然要被他狠狠收拾。
要是皇帝没狠下心,让柴熙谕戴罪立功,她的儿子不?是白死了么!
在皇帝开?口前,陈娘子猛地扑过去,抱住皇帝的腿哭道:“陛下,我儿死得好惨啊!他是被亲兄弟杀了啊陛下!”
皇帝摇摆不?定,指着柴熙谕,却说不?出让人拖走他的话。
柴熙谕亦是静静地回望他。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
皇帝冷笑一声,也暗自叹息。
这小子当真是像极了他。
只可惜生不?逢时,生不?逢位。
两相僵持下,还是柴熙谕先开?了口:“父亲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让我带兵去吧。”
皇帝冷笑着默许了他:“这次没打下吴国,你就别回来了。在外面给自己一个痛快。”
没想到柴熙谕摇头:“即使打下了吴国,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皇帝皱眉:“你这是何意?”
“我曾告诉云娘,我身边就是她的家。她不在汴京,我也不?会留下。”
皇帝怒斥:“荒唐!她要是死了呢?你是皇子,不?回汴京?你还想去哪?”
死士回报说建安王妃落水失踪,他们沿岸搜寻了十里,都没发现她的踪迹,多半是葬身鱼腹了。
他难道要沿河开?掘,把她的遗骨带回汴京?
简直荒唐!
柴熙谕笑了笑。
“她不会死——若是死了,我就去陪她。请恕儿不能尽孝。”
他深深一礼,在皇帝震惊的目光中,转头走出了崇政殿。
***
深夏的树荫下,陆云娇戴着斗笠,又钓起一条鱼,放进了柳条筐里。
飞雪围着鱼筐嘤嘤地转,她摸摸狗头,问林绍:“你何时动身?”
林绍像是没听懂,“什么?”
“你何时回宣德军?”
这段时日她问过很多次,林绍总是支支吾吾。每天除了陪她钓鱼,就是陪她打猎,和她形影不离,村里还以为她的夫君找上门了,就连小女孩也不?在她面前嚷着村里的砖瓦匠。
这次林绍见她神色认真,知道搪塞不?过了,只得老实交代:“我逃出来了……”
陆云娇顿时拔高了声音:“你居然逃了?!”
林绍惴惴点头。
陆云娇抚额,顿时没了钓鱼的心情,“你父亲好不容易把你安排进宣德军,你要如何对父兄交代?”
难怪她觉得很奇怪,为何他能不慌不?忙地留在这里。
林绍低着头,“我是担心你。”
陆云娇顿时噤声。
她隐约猜到了林绍的意思,可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毫无遮掩地挑明。
“那天我看到了二王子,但我当时没多想,后来就听说世子不?见了,我才猜到他和舒王勾结。”
“再后来临安出事,宣德镇海军都乱了套……我本来想回临安找你,可是听说你去了汴京,我便往这边来。”
陆云娇撑着额头,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林绍是为了她,才独身一人找来汴京?
她要是再听不懂他的意思,她就不?是临安小霸王了。
陆云娇艰难地开口:“可是我已经成亲了。”
林绍小心翼翼地道:“可是,你也说了不?要他……”
陆云娇呆住了。
所以林绍前两天问她这件事,居然是探她口风?
这小子,出了趟门,滑头了不?少。
陆云娇无心钓鱼,拎起鱼竿鱼筐就往回走。林绍紧随其后,“云娘,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不?行!”
“我一定会对你好……”
“不?了……”
两人争执着走远。陆云娇刚刚待过的树丛背后,忽然冒出几个孩童的脑袋。
“我早就说了,这么美的小娘子,肯定有人喜欢她。”
“你不?是听见了吗,三娘不?喜欢他。心里肯定还惦记着那个死鬼吧。”
小女孩眨着眼,“死鬼,是三娘死掉的夫君吗?”
男孩儿郑重点头,“我爹还在的时候,我娘便是这么叫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知道你们喜欢看虐狗子……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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