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天色阴沉沉的,始终亮不起来。没过多久,竟然开始下?雪。
这雪纷纷扬扬,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
礼贤宅的一处小院里,一双纤手懒懒地从窗棂格子里探出来,抵着窗子?慢慢推开,对着漫天风雪吹了口气。
滚滚白气霎时被吹散在风雪中。那手便缩回衣袖里,拈起妆台上的篦子慢吞吞地梳头,一下?又一下?,将?缎子似的长发梳得愈发齐整。
一旁的女官耐心地等候着,直至她坐在妆台前,方才一拥而上,将?她围住。关窗的关窗,上妆的上妆,忙得热火朝天。
戴上最后一根金钗时,就连女官也?忍不住赞了句好容色。
陆云娇看着铜镜,试着笑了笑。
——温婉贤淑,恰到好处。
很好。
越王、王妃和陆家人在前厅候着。听见鼓乐吹打的声音远远飘来,陆瑜保持着满脸假笑,僵硬地扭过脖子?,看了大哥一眼——
陆瑾一脸镇定。
他?还没说什么,就看见大哥眼神动了动,转头望去,陆云娇被侍女们簇拥着,正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众人。
不知为何,陆瑜看见她笑,突然就想哭了。
眼前的妹妹和曾经活泼天真的少?女重合,是她又不像她。
越王和国公夫妇轮番给新妇规诫,轮到孙氏时,她微笑着说:“阿娘教?你的可还记得?”
陆云娇笑意柔软:“女儿谨记。”
孙氏也笑着用帕子?按按眼角。
“那就好……”
柴熙谕步入堂中,完礼之后,就要带她离开。
陆云娇目光扫过二位兄长时,陆瑜看见她抬起纨扇,似乎说了什么,却没看清。
陆瑾却看得很清楚。
——我走啦。
他?垂眸无言。
热闹声远去时他才抬头,便看见暗沉的天光下?,檐下?空荡荡的,陆云娇已经走远了。
他?怔了怔,大步跟出去,才发觉风雪竟已不知不觉中停了。
汴京百姓听说郡主陪嫁豪奢,纷纷涌来围观。从城南礼贤宅到建安王府,这一路并不近,送嫁的队伍却一眼望不到尽头,羡煞旁人。
王府门前早早铺好了青毡。郡主纨扇掩面,下?了车轿,自有女官捧镜上前,给她引路,跨鞍过秤,往里面去。
捧着铜钱糖豆的孩子们笑着跑开,与长辈们说着郡主的美貌。墙头白雪墙底泥,更显得王府热闹非凡。
夜色来临,一整天的喧闹终于沉寂下?来。
柴熙谕掀开青庐帐幕,下?意识往床边看,陆云娇正在和侍女说话。
这侍女是他新安排的,名叫霁月,专门伺候她的妆扮,也?负责帮她打理怀月院内外。
一个冬天过去,陆云娇眉目渐渐长开,褪去了青涩与天真,长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明艳娇美。
她已经卸下了繁重?的钗冠,换上了淡雅又不失喜庆的衣裳,乖巧地坐在床沿,等他?回来。
她每一眨眼,他?的心就痒一分。
他?缓步靠近,陆云娇却像没看见他?,仍在和霁月说话:“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留两个就好。不过你明日带人过来让我看看,有合适的留下?做洒扫,我屋里就不用添人了。”
霁月颔首应下?,看见柴熙谕过来,连忙躬身退了出去。兰露柳风却站着不动。
“还在生气??”
柴熙谕坐在她身边,将?酒盏放到她手中。
她朱唇一挑,“不敢。”
他?偏头看了看兰露柳风,她们明显有些害怕,却仍然挺直了背脊,就是不动。
柴熙谕不急,端起另一盏酒,与她手中的盏沿相抵。盏中酒水泛着微微桃花色,纤指如玉,煞是动人。
酒水入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声。浑身的血液奔流翻涌,耳边嗡嗡作响,连握着酒盏的手也?不自主地用力起来。
云娘,云娘……
他?低声念着,细碎的语气充满渴求,唇角已经止不住地往上扬。
合卺酒饮毕,陆云娇才吩咐道:“都退下?吧。”
兰露刚刚放下帐幕,他?的手指已经急不可待地勾住她的衣襟,却被她推开了。
“我帮殿下?更衣。”
心上人温柔相待,他?乐得配合,便展开双臂,看她垂着秀美的眉眼,生?涩笨拙地帮自己更衣,心中涌起莫大的满足感。
从今日起,他?们便是真正的夫妻了。
只剩下亵衣时,她动作明显迟缓了。
陆云娇盯着他?衣襟上的纹路,迟迟不动作。
蓦地天翻地覆。
衣裳窸窣,一件件飞到床帐外,小美人抿着唇,一手扣着床沿,乖顺安静地躺着。
他?眼睛有些红了,刚刚俯身,却听见她说:“殿下且慢。”
双臂撑在她身侧,牢笼一般将她困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云娘想说什么?”
都这时候了,他?不信她还能逃开。
一双修长的手就在颊边,指节已经攥得发白,随时能将她揉碎。
她慵懒一笑,像是在他心上烫了一下?:“殿下要对我温柔些,否则的话,我可是很记仇的。”
柴熙谕听到“记仇”二字,心中突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云娘尽可放心。”
他?复要俯身,又被她推开了。
她指腹在他襟口打着圈儿,柴熙谕一把攥住她作乱的手,沉声道:“如此良夜,王妃不会打算就这么玩下去吧?”
陆云娇扑哧笑了:“殿下这样正经,真?要吓坏我了。”
柴熙谕知道她起了玩心,却不想浪费时间,只得耐下?性子另辟蹊径,不做口舌之辩。
陆云娇仰头,手指扣紧了床沿,“殿下且慢,我……有话说……”
“说。”
她眨眨眼,“我来癸水了。”
柴熙谕一怔,松开了满手膏腴。
看见他?这副表情,陆云娇笑得明媚,眼角眉梢都是小计谋得逞的畅快。
他?瞬间了然。
难怪今日这般听话,原来在这儿等着,给他?当头一击。
骨子里还是那个骄矜肆意的小郡主,从来都没变过。
她懒懒地抻着胳膊,翻了个身,“教?殿下失望了,真?是对不住。然而来都来了,我也?没法子?,殿下要多担待呀?”
青庐里灯火骤熄,他?翻身躺下,用被褥罩着她,“歇了吧。”
陆云娇嗤笑,任他将?自己扣进怀里,自顾自睡去。
自是一夜好梦。
次日一早,二人一同进宫,宫里又给了不少?赏赐。下?午霁月带了几个小侍婢过来,陆云娇却一个都没要。
霁月怕她不清楚汴京的规矩,便小心同她解释。陆云娇却不太想听,漫声道:“我从小到大身边就她们,再来几个人,我怕是睡不着觉。还是说殿下不放心,想多塞几个人盯着我?”
霁月当然不能认下?这罪名,便找上了柴熙谕。
没想到柴熙谕神色淡淡:“怀月院都听王妃的安排,我早已叮嘱过你了。”
霁月顿时唬了一跳,似乎摸清了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只得恭谨地退下?了。
正月十八,是回门的日子。
天还没亮,陆云娇就醒了。
她心里惦记着回门,昨晚都没睡好,醒了就索性坐起来。
床帐上挂着一白一绿两只香囊,跟着她的动作晃了一下?。她随手捉来一只,感觉香味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柴熙谕一如既往地细心,新房特意布置了些越窑瓷器,只是在一片喜庆中,这些素雅的青瓷显得格格不入。
这里是建安王府,她已经是建安王妃了。
她裹着被褥,神态有些茫然。
陆云娇一动,旁边榻上也?有了动静。
一个人影自然而然地坐到床沿,将?她揽入怀中。
屋里没点灯,陆云娇只能感觉到他细碎的吻落在脸上。她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身份,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
他?手指勾住她的衣襟,似乎想做点什么。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没有再进一步。
她撑着柴熙谕胸膛,将?他?推开,神情冷淡地撇开了头。
柴熙谕果然停住了,只是紧紧抱着她,平复了很久才松开。
她来了癸水,昨夜刚回到新房,他?就挪去榻上睡。
既然都醒了,他?见陆云娇没想睡回笼觉,便唤人进来服侍。
回门一事?马虎不得,这代表着天家对越国王族的态度。
霁月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一边梳一边夸她:“王妃天生丽质,头发跟缎子似的,又软又黑。”
霁月取了一根金步摇给她戴上,看见柴熙谕走过来,便很有眼色地笑着退下?了。
柴熙谕的手沾了红艳艳的唇脂,抚过她的唇。柔软的触感让他心悸难当。
“后天如何。”
陆云娇知道他?在问什么,红唇微抿,微笑着摇头,头顶步摇轻晃。
“我再考虑考虑。”
他?笑容一淡,没说什么。
辰时初刻,建安王府的车马到了礼贤宅外。
前堂里气?氛紧张,越王、王妃和陆家人皆是盛装华服,肃然以待。
“来了来了!”
阿寿一脸欢喜地走进来,众人一抬头,就看见柴熙谕牵着陆云娇并肩而来。
看见家人的刹那,陆云娇顿时绷不住了。
她扬起笑脸,下?意识要奔向他?们,却被柴熙谕牢牢牵住,身子一偏,金步摇就甩在地上。
刚刚松快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阿寿连忙捡起步摇,柴熙谕伸手接过,当着所有人的面,扶着她的发鬓,帮她戴好。
“当心。”他?轻声说。
陆云娇小小地点头,慢慢地抽出手,小快步走到孙氏面前。
孙氏抿抿唇,笑着说她:“都成亲了,怎么还是个皮猴子?”
“阿娘你又说我!”她不依,嚷嚷了两句,又拉着越王妃的手唤了句“母亲”。
越王妃脸色苍白,看见她气色不错,笑得十分温柔:“在王府过得可好?”
她扭头看了一眼,柴熙谕正在和越王陆国公说话,没注意这边。
陆云娇不想让她们担心,“还好。”
既是回门的日子,母女三人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礼贤宅的园子还算宽敞,三人漫步其中,越王妃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些事?,忽然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陆云娇端庄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痕,“这不好吧?”
越王妃忧心忡忡,“母亲只是不想委屈了你。”
她和越王千挑万选,选了个最不合适的女婿。越王比她更愧疚,几乎是她刚刚提出这个想法,越王就答应了。
越国都没了,他?们不能再委屈女儿。虽然在汴京许多艰难,但手头还有些可用的人。
陆云娇摇头,“我知道你们心疼我,但我自己会想办法,不能连累你们。”
现在一家人都在汴京,她不能走。现在虚与委蛇,只是在等一个逃走的机会。
她已经打算好了,等家人都离开了汴京,她就设法离开。到时候她怎么做都和家人无关。
现在只需要稳住柴熙谕,别再给她加看守了。
她心神不宁,完全没注意到越王妃和孙氏都变了脸色。一双大手忽然抚上了肩头,从后将她揽住。
“云娘。”
陆云娇顿时悚然。
他?什么时候来的,她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股浓烈的不安浮上心头,她顿时僵住了。
她缓缓回头,柴熙谕却早料到她有这个动作,先扶住了她头上的金步摇,笑容温和。
“在想什么?刚才叫你几声都没听见。”
陆云娇低眼,“只是有些头疼罢了。”
柴熙谕双手自然而然地上移,帮她轻揉太阳穴,“昨晚冷着了?”
她摇头,“许是没睡好。”
他?的手指更轻了,“我让厨下?给你熬个安神汤。”
“多谢殿下?。”
柴熙谕按着她的肩膀,“叫夫君。”
不知怎么地,陆云娇微微脸红,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句“夫君”。
柴熙谕骤然抓紧了她的手。
两人温情款款,长辈含笑相看,却各怀心思。
两人一待就是一整天,傍晚才动身离开。
陆云娇被他牵着,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亲人们。
她现在的身份不能随意出府,回来这里就更难了。
陆瑾微笑着:“快去吧,早点回去休息。”
她一步一顿,拽着柴熙谕的衣袖让他慢点,“大哥,你以后要好好的……”
陆瑾视线上移,与柴熙谕对视片刻,才点头。
“我会的。”
天已经黑了,隆隆的车轮和马蹄声显得车里格外安静。
她情绪低落,无精打采。柴熙谕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王府以后也是你的家。”
其实他?想说,以后有他?陪着,她不会孤单。然而陆云娇正是反感他?的时候,只能徐徐图之。
她闷不做声,眼里似有泪光。
柴熙谕终究心软了,尽量忘记她白天的悄悄话,“心情不好,就多出去走走。过几天的宫宴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远嫁而?来,太子妃出面办了个宫宴,说是走动走动,其实是帮她认亲。
没想到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要。”
他?面色一滞,幽幽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是万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