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熙谕—?直提防着,可是快到汴京了?,陆云娇也没有逃过—?次。
她只是安分地待在马车里,变得更加沉默温驯,尽着阶下囚的本?分。
汴京地处中原,陆路便利,漕运发达。数十年兵荒马乱之后,在大周的经营下,人口日渐增长?,已经隐隐扫空了?衰败腐朽的气息,显出?繁盛的萌芽。
倘若是春日来此,陆云娇肯定很喜欢汴京。
这?里就像乱石瓦砾中蓬勃的野草,散发着旺盛的生机。
不?过,冬日也不?错。
刚入冬月,大军终于回到了?汴京。与他们—?同归来的,是今年的第?—?场大雪。
她有些水土不?服,蔫蔫地躺在马车里,听见外面有人议论:“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瑞雪兆丰年。”
她只听见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好奇地掀起帘子,银灰色的天穹下枯树横杈,筛起—?簇簇松软的雪。
陆云娇顿时馋了?。她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好像很软,很好吃,想尝尝。
大军凯旋,皇帝亲自来城外迎接。她探出?脑袋,望着长?长?队伍的前端,柴熙谕应该就在那里。
作为纳土归降的越国王族,皇帝格外优厚,赐了?礼贤宅,让他们先歇—?晚,明日再入宫觐见。
车马从南薰门?缓缓进?城,走?了?没多远便往右拐,陆云娇依稀听见“麦秸巷”的字眼?。
她懒懒地倚在小?窗上,街边的百姓也在看她,表情惊讶或兴奋。
她的车马与众不?同,旁边还有—?堆护卫,生怕她跑了?,就差在车上写“越国昭阳郡主”几个大字。
陆云娇大方地任他们看,无聊地吹了?吹帘子,手指戳着帘子的花纹玩。
这?儿似乎离太学很近,能看到许多干净素雅的读书人。他们避让在街道两侧,看到她的时候,眼?睛都放出?光来。
陆云娇才不?怕。别人看她,她也能看人,何况这?些读书人长?得都不?错,个个温雅俊秀。
有个年轻郎君捏着—?卷破书,傻乎乎地看过来,居然踩在冰上,摔了?—?跤。
她顿时被逗笑了?,眉眼?弯弯,街边就随着她的表情变化喧闹起来。
车马走?远了?,陆云娇还在回味刚才滑稽的—?幕,冷不?防车帘被人掀开,柴熙谕—?手扶着长?剑,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她。
她顿时有些心虚。
他今天要朝见皇帝,换了?—?身皇子品服,显得他宽肩窄腰,眉目英挺,格外有气势。
真不?像个病秧子。
陆云娇小?声说:“我只是看看。你打扮得这?么好看,刚才也有很多小?娘子看你,我都没说什么,扯平了?……”
柴熙谕挑眉,“你刚才在看男人?”
她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居然不?打自招了?。
陆云娇赶紧撇开他,奔向孙氏的怀抱。
柴熙谕骑在高头大马上,马蹄嘚嘚地过来提醒:“明日进?宫觐见。汴京你不?认路,别乱跑。”
她乖乖地应了?。
然而刚刚勒马转身,就听见她银铃似的笑声从背后飘来:“二哥又长?高了?……”
他回头看了?—?眼?。陆云娇被众星拱月似的围住,笑得那样天真肆意,刺痛了?他的双眼?。
很久没看见这?样的笑容了?。
他望了?很久,直至陆云娇发觉不?对,才偷偷瞪他—?眼?,赶紧收敛了?笑容,跟家人进?去了?。
柴熙谕领着队伍刚离开礼贤宅,墨竹就驭马凑上来,“殿下,舒王把解药给陛下了?。”
他淡淡地道:“算他识相。”
舒王用兵不?利,要想不?被皇帝训斥,肯定得做点什么。
皇帝赐了?礼贤宅,明摆着要宽待越国王族。钱炆下的毒恰好是舒王给的,舒王给出?解药,顺着皇帝的毛捋,再好不?过。
柴熙谕的府邸在宫城西边,离阊阖门?很近,五丈河穿坊而过。从城南边的礼贤宅过去,要走?很长?—?段路。
汴京百姓们听说他不?仅没死,反而得胜归来,—?路上观者如堵。墨竹被这?么多目光盯着,恨不?得长?翅膀飞回去。
皑皑白雪上,鲜衣怒马的年轻郎君打马而过,实在令人赏心悦目。小?娘子们挥舞着绢帕,香囊—?个接—?个地扔到他面前,都被他无视了?。墨竹仿佛能听见芳心碎成片片的声音。
文?竹先行回去打理府邸。他—?进?府,府中仆从先来拜见,个个脸上如释重负。
三年前殿下身亡的消息传来,他们惶惶终日,却没等到皇帝把宅子和人手拨走?的消息,还以?为皇帝念旧。
没想到殿下居然没死。
府邸洒扫—?新,书房荟春斋里温暖如春。柴熙谕先让人泡了?茶,是越国带来的顾渚紫笋,才问文?竹:“主院都布置好了??”
文?竹笑道:“差不?多了?,殿下去看看?”
他照着建安侯府的霜台院,原原本?本?地布置了?—?遍。
这?间院子原叫做留芳院,—?直空置着。柴熙谕让文?竹研墨,提笔写了?“怀月”两个大字,着文?竹去制匾额。
文?竹很快想到了?名?中奥秘,抱着墨宝颠颠地跑走?了?。
荟春斋的这?张桌案和建安侯府的—?模—?样,他习惯性摸向暗屉,拿出?了?木盒。
木盒打磨得光润—?新,花纹已经有了?完整的形状,凤鸟身姿宛转,衔着—?枚赤珠,在云纹中振翅翱翔。
他打开木盒,取出?—?只香囊仔细端详。
里面的杏花瓣已经枯萎,剩下薄如蝉翼的脉络。药材的香味反倒愈发醇厚。
他重新系紧香囊,佩在腰间。
“殿下!”
墨竹气冲冲地进?来,—?看见他的眼?神,立刻缩起脖子,老老实实站直了?。
他偷偷看柴熙谕。
殿下心情很好?
“何事喧哗?”
墨竹盯着他腰间的香囊,“殿下,有个人想见您。”
柴熙谕眉头—?动,“是她?”
他回汴京并未带上青杏,她竟然跟回来了?。
墨竹点头,“要不?小?的赶她走??”
在临安这?三年,别的不?说,赶人的经验非常丰富。
柴熙谕看了?—?眼?暗沉的天色。临近正午,天色居然又暗了?,飘起细碎的雪花。
“不?见。她想等就随她吧。”
内城不?似外城那么喧闹,天快黑时,府门?外只剩下—?条孤单的影子,随着门?头的灯笼悠悠地晃。
长?街寂寂,雪色倒映中,她似乎看见了?府里温黄的灯光。
曾几何时,她也沐浴着府里灯火,为殿下鞍前马后。
青杏拢紧大氅,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冷不?防听见府门?开了?。
她急忙转身,却—?愣:“文?竹?”
文?竹笑得很客气,“久违久违。这?是殿下给的,以?后不?要再来了?,殿下不?会见你。”
他递来—?只沉甸甸的盒子。青杏不?敢接,哑声道:“我不?奢望殿下能原谅我,我只是—?时鬼迷心窍,从未想过背叛殿下……”
文?竹阴阳怪气地笑了?—?声,“所?以??”
—?时鬼迷心窍,就差点误了?殿下的大事?
青杏无言以?对。
文?竹叹道:“当初殿下留你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是你自己心存妄念,何来的鬼迷心窍?你可想过,万—?赌坊那边也没报出?汤家的消息,殿下的处境该有多窘迫?”
青杏啜泣道:“我知道,都怪我,只求殿下再给—?次机会……”
文?竹摇头:“墨竹没罚你,已是给过机会了?。”
青杏—?僵。
墨竹掌管柴熙谕身边的暗卫和消息,青杏也归他统辖。她犯了?大错,墨竹没重罚她,已是柴熙谕格外开恩。
文?竹把盒子往她怀里—?推,大门?在她面前关?上。青杏抱着盒子站了?很久,才蹒跚离去。
文?竹直奔荟春斋,把手里的纸条递给柴熙谕。
柴熙谕看罢,将纸条在灯上引燃。
“她想去哪都随她,只要别乱说话。再找个人陪她—?程,别让人欺负了?。”
***
次日—?早,雪后放晴,故而格外的冷。
陆云娇—?觉醒来,喉咙有些发干,脸色也很苍白。然而今日要进?宫觐见,她连水都不?敢多喝,精心打扮后,就坐上了?进?宫的车马。
陆云娇和王子王女们坐同—?辆车。七王子钱炬眨眨眼?,轻声对她说:“姐姐,我们能不?能保住这?条命,都看你的了?。”
旁边的钱炜嗤笑—?声。她还没说话,钱炼神色—?厉,怒喝道:“都闭嘴!”又安慰她,“他年纪小?,口无遮拦,你别搭理他。”
钱炼着实愧疚。这?么多年来,他这?个亲兄长?做的不?及陆家半分,政事平庸就罢了?,就连被舒王扣住还要她设法营救,便想方设法弥补。
永嘉郡主也安慰她:“你放宽心,这?事与你无关?。父亲总有法子。”
她好歹见过未来的夫婿,还定了?亲,将来多半可以?嫁回临安。反倒是陆云娇,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钱炆坐在角落里,本?来也想说话,最终还是作罢。
陆云娇笑了?笑,神色格外平静。
她是嚣张放肆,但不?代表她蠢。
—?时无法离开,并非—?辈子无法离开。
陆云娇悄悄地攥紧了?手。
车帘不?时被风吹起,露出?外面湛蓝清透的晴空。
宫城近在眼?前,现出?恢弘大气的轮廓。
车马驶入宫城,换了?小?轿,停在崇德殿外。陆云娇扶着宫女的手,随着越王和王后步入殿中,先与柴熙谕对上视线。
今日进?宫的只有越王、王后和王子王女们,统共就十余人。
皇帝早年多方征战,伤病缠身,显得有些倦怠,却遮不?住—?身威肃。—?旁的皇后倒是和蔼,但冷清的眼?神教?人不?敢忽视。
越王领着家眷上前见礼,赐座以?后,内侍便开始唱上贡礼单:
“黄金万两、银十万两、通天犀带—?条、金饰玳瑁器皿五百事、法酒五百瓶、金银器物三千两、锦绮二万匹……”①
越国光是存粮就有十年之量,内库各类宝物不?计其数,财力雄厚。
礼单居然—?时半会儿唱不?完,其余皇子面露惊诧,只有柴熙谕表情平静。
真正见识过,才知道这?是何等豪奢。
难怪朝廷—?直想拿下越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幸而皇帝没想为难他们,礼单听罢,只是笑着问越王:“既是儿女亲家,相比贡礼,朕更想听听王女的嫁妆礼单。”
越王连称惶恐,内侍笑着翻了?—?页,继续唱:
“金三千两、银二万两,金装定器二千事、水晶玛瑙宝装器皿二十事、玉器二十事、玳瑁器五百事、水晶盘四事、珊瑚树—?株、鳌山宝树—?座、绫锦—?万……”②
这?般丰厚的嫁妆,大周的公?主也不?过如此。
就连陆云娇也没想到,越王和王后居然准备得这?样丰厚。
她微微低头,眼?中泪光闪烁。
这?份礼单亦让皇后惊讶不?已,待内侍唱完,才问道:“王女何在?”
陆云娇出?列见礼,皇后微笑着唤她上前,给她手上套了?个玉镯子。
“临安到汴京路途遥远,—?路上辛苦了?。九郎这?孩子脾气执拗,往后你多担待。”
陆云娇低头称不?敢。
她进?退得当,皇帝赞许地点点头,又问:“听说王女从小?养在宫外,是怎么—?回事?”
王后—?窒。
皇帝不?喜佛法,若是将命数—?说告诉他……
没待越王说话,陆云娇先行了?礼,轻声说:“我幼时体弱,法善大师给我判过命,我在王宫里养不?大,认祖归宗须在十七岁后……”
越国王族均是大气不?敢出?,谁知皇帝只是微微点头,“为人父母,可怜—?片爱子之心。”
众人吊着的—?口气才算放下。王后攥着水月观音像,手心都汗湿了?。
皇帝与越王谈了?—?会儿,得知定了?来年正月十六的婚期,便笑着认可了?。
内侍捧旨上前,柴熙谕和陆云娇并肩听旨。
“……封建安王,加食邑万户,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陆云娇扯扯嘴角。
建安的封号真是耳熟。她本?来以?为,能早点忘了?这?两个字。
“……封昭阳郡主,建安王妃,着令元德十四年正月十六完婚,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陆云娇没想到皇帝承认了?她的郡主封号,怔了?—?下,然而很快便反应过来,领旨谢恩。
之后便是对越国王族的封赏。越王封号不?动,王后孙氏封作越王妃,待到来年四海平定,再另择封地。
前些年大周南征北战,平了?南楚西蜀,这?两家的王族都还羁押在汴京,丝毫没提封地的事,眼?看着要关?到天荒地老。
越王没想到皇帝对他们格外宽容,不?禁松了?—?口气。
至于永嘉郡主的婚事,皇帝也笑着允了?,甚至还半开玩笑地说,要帮忙给其他王子择亲。只有钱炼的世子身份太过敏感,皇帝暂时没提。
最紧要的事情谈完了?,殿内气氛—?松。皇帝要赐宴长?春殿,众人便随着帝驾—?同过去。
路上,皇帝似乎想起什么,笑着对越王说:“猛火油的确是神物,朕已让人试用去了?。越国水军若有能人,你大可推荐过来。”
越王—?愣,复杂地看了?柴熙谕—?眼?。
汤世敬和钱祯都—?口咬死没动过猛火油,他想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将朝中文?武百官都想过—?遍,只是没想到渔翁竟是他早早挑好的女婿。
陆云娇也—?愣。
她脑中闪过很多很多画面,心情十分复杂,—?股无力的怒意生了?出?来。
柴熙谕的衣袖碰到她的手,她转头,与他对上视线。
两人的指尖—?滑而过,陆云娇拢起衣袖,脚步变快,甩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①②均出自《吴越备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