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舒王“暴病”,大军多休整了两天,便启程回京。
刚出金陵,天骤然冷下来,一夜之间就要换冬衣了。
陆云娇最北只去过湖州,从没吹过这么冷的风,也跟着这阵风病倒了。
一路昏昏沉沉地赶路,半梦半醒,走走停停。眼看离汴京不远了,大军思归心切,赶路赶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在荒野对付一晚。
仆妇端来了药,递到马车跟前。车帘子里?探出两只纤瘦的手,和?一方碧色的衣角。
陆云娇咳了一会儿,逮着咳嗽的空子才喝了药。
厚重的皮裘裹得她的脸尖尖小小,看着有些憔悴。
仆妇端走了碗,她让人寻了文竹过来:“我要见殿下,咳咳……难道他不敢见我?”
文竹笑得很?尴尬:“殿下在忙,郡主先歇下吧……”
他暗自腹诽,殿下想郡主想得夜不能寐,非要跟郡主若即若离的,委实疯魔了。
陆云娇攥着布条微微发抖。
飞雪今天偷偷溜来了,嘴里含着这块布条,上?面用炭条写着“后病重”三个字。
王后的身体不太好。她都受了凉,王后肯定也受不住。
她很担心,想去看望,然而自从那晚之后,柴熙谕一直关着她,谁都不让见,她也出不去。
当着文竹的面,陆云娇泫然欲泣。
她说哭就哭,文竹头皮发麻,忙不迭让人准备手炉大氅,召了几个壮仆左右看护,浩浩荡荡地先去柴熙谕那儿。
柴熙谕贵为皇子,荒野唯一一间破庙被他占了一半。她出现时,他正在和萧蛮萧绥谈正事。
陆云娇走到门外,听见他们似乎在说新罗的事。
“新罗人借了水军,吴王死战不降,我们粮草不够,后继乏力,就这么回来了。”
“这次讨吴是谁的主意?”
她清清嗓子,低头走进去,里?面声音就停了。
萧蛮萧绥十?分客气地行礼,起身暂避。萧蛮出去时还好奇地打量她,被萧绥一巴掌拍脑袋上?,拖了出去。
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她纠结地抬头,看见柴熙谕静静注视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殿下……”
柴熙谕没说话,让文竹添了点茶水。
“我想看望我母亲……”
“我已让人给她看诊过,开了方子,你回去吧。”
陆云娇一愣。
他居然知道这事?
可她放心不下,“我还是想去看看。”
柴熙谕仍不言语,一手撑着额头,似乎有些倦意。
陆云娇急了,上?前挤开文竹,拉着他的手恳求道:“求你了,让我去看看吧,殿下?”
她不想低声下气,可是不得不这么做。
到了今天这一步,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没有跟他谈条件的资格。
若是没有这份亲事,恐怕现在越国王族会被关在囚车里押送上?京。
亡了国的嫡王女,只有这点用处了。
想到上次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扭转表情,尽量露出乖顺的模样,“殿下是不是想让我……”
她的手已经搭在了腰带上?,他却倏地睁眼,仅凭一个眼神,就把她后面的话截住了。
陆云娇不知他是怎么了。
明明上次那样急切,渴到了骨子里?,恨不得将她揉碎在掌心,今日她送上?门来,他却不要了。
冰凉的大手抚在她头上,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他只是倾身抱了她一下,便往外走。
陆云娇一瞬间就哭了。
他什么意思?生母病重,竟然不让她见一面?
这是报复她上回让他毒发吗?嫌她不够乖顺听话,想磨平她的爪牙?
“跟我来。”
陆云娇愣住了,猛地擦掉眼泪,追了出去。
柴熙谕没为难她,直接带她去了王后那边。
双方好久没见面,一看到陆云娇,顿时都拥过来,团团围住她的同时,也把他挤在了外头。
她看着一脸憔悴的越王,顿时哽咽起来:“母亲怎样了?”
孙氏给她擦擦汗,“你这小皮猴,急什么?姐姐已经用了药,睡下了。倒是你,听说你也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孙氏看见她尖瘦的下巴,心疼得要命。
她扑进孙氏怀里?,哽咽地叫了句“阿娘”。
陆国公在旁小声训她:“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又没好好吃东西?”
她急得跳脚,“哪有,我明明长高了!”
陆瑜比对一番,点点头,“的确是高了一些。”
她瞪了陆瑜一眼,看见两个哥哥满脸胡茬,想哭又想笑。
众人说话时,金鹊已经叫醒了王后。
王后歇在马车里,陆云娇掀开帘子进去,看见里?面各类物什妥帖齐全,想是柴熙谕特意吩咐过的,心里?万分复杂。
一会儿觉得他坏,一会儿觉得他好,内心煎熬无比。
王后一脸病容,看见陆云娇,眼里就有了神采。
她扑进王后怀里?,略有愧疚,“是不是吵醒母亲了?我来的真不是时候……”
王后笑得温柔,“怎么会?我是诵经累着了,你别担心。”
她掌心躺着一尊巴掌大的水月观音像。皇帝不喜佛法,她没敢大张旗鼓地带佛像。
陆云娇知道她求佛是在担心什么,埋在她怀里?不说话。
“殿下不曾为难我,母亲尽管放心。”
她说这话时,完全不敢抬起头来。
虽然惯会演戏,但她心虚时,特别容易被看穿谎言。她不想让王后担心。
王后像是松了口气,轻拍她的肩膀,“那就好。倘若他不是这个身份,有他照顾你,我们就放心了。只可惜……”
陆云娇没反驳。
有时候梦里昏沉,她都会想起临安的往事。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是往常那样,该多好。
她轻声说:“是我以前不懂事,让长辈们担心了。”
王后嗔笑:“尽胡说八道。”
母女俩在车里?喁喁私语。陆瑾在外面问柴熙谕:“听说殿下病了?”
柴熙谕看都不看他:“陆世子这是关心妹婿?”
陆瑾额头青筋一跳。
“在殿下面前,世子不敢当。只是怕殿下有个万一,无人保护云娘。”
柴熙谕循着他视线看去,有人鬼鬼祟祟地躲开了他们的注视。
舒王的人。
舒王受伤后久不露面,要不是手下这些人还在蹦跶,他还以为舒王死了。
陆云娇没多久就出来了,神色比之前松快不少。
越王问她:“怎么不多说两句?”
下次再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摇摇头,“母亲睡着了。”
时辰已晚,说了几句,双方便分别了。
柴熙谕牵着她往回走。快到她的马车时,他稍稍挑眉,“你不甩开?”
她低着头,“多谢你了……你好些了没?”
他一怔,“你说什么?”
陆云娇咬唇,“我问你好些了没?”
刚才在破庙里?,她就发觉他手心冰凉,肯定又病了。
陆云娇病过两次才知道,病秧子真不是好当的。亏他还有闲情逸致每天练剑。要是她,恨不得躺平了混吃等死。
这一句,就权作谢他没把家人变成阶下囚,给越国王族留了最后的体面。
她没有张开浑身的刺,柴熙谕便多和?她说了几句:“已经好多了。多谢郡主关心。”
陆云娇低头:“我没有关心你。”
刚刚温和起来的气氛又沉闷下去,柴熙谕看着她,却说不出让她关心自己的话。
陆云娇见他不吭声,就要回马车休息,他却忽然拽着她回了破庙,让文竹端药过来。
依旧是喂药,陆云娇的动作不如上?次生硬。
她舀起一勺,差点洒出来,一手托着底下,以防洒出来烫着自己,再小心翼翼送到他嘴边,却被他一口吞了。
陆云娇看傻了。
他不怕烫?
文竹在旁边看得撇嘴。
殿下被郡主一哄就高兴得找不着北,肯定被烫得厉害,还要装出没事的模样。
她再舀起一勺,自己先吹了吹,柴熙谕这回轻抿一口才喝下去。
他状似无意地问:“上?回还不乐意,这回却怕烫着我?”
是不是在乎他,才这么做?
“烫着太疼了。”她没直接回答,“小时候都是阿娘给我喂药,有一次是二哥,偏就那次在我嘴角烫起个泡,被阿爹一顿好打。第二天阿娘发现药没了,一问才知道二哥偷喝了,他说这样就不会烫着我,气得阿娘又打了他一顿。”
柴熙谕无言。显然想不到陆瑜幼时这么调皮。
一碗药喂到一半。陆云娇用袖子给他擦嘴角,才想起自己带了帕子。
“你呢,柴熙谕,你阿娘没给你喂过药么?”
大周放心他在越国待了三年,他应该不是皇后嫡出的吧。她不怎么关心大周,不了解这些。
文竹心里?咯噔一下。
柴熙谕垂眼看着药碗,“怎么问这个?”
她轻声说:“从母亲那儿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你了。”
他站在人群边缘,一身清冷,格格不入,脸上似乎有点儿羡慕和?落寞。
可是都没人注意到他。
一碗药总算见了底,她用食指沾了点儿尝尝,皱眉,“你不放糖?”
她的药就不苦。
他神情淡淡,“习惯了。”
刚刚中毒时,一天三碗药,苦到了骨子里?。后来就麻木了。
“下次多放点。”
文竹喜滋滋地记在心里?。
他笑了笑,眼神温和多了,“你在哄我?”
不知不觉和?他说了这么多话。她哄人的样子看着很?笨拙,他却很喜欢。
陆云娇尴尬一笑。
“我……去汴京以后,要麻烦你多照顾我家人……”
他的笑容顿时凝住了。
以为陆云娇会逢场作戏,他勉强能得两句安慰,没想到竟然连哄他两句都欠奉。
虽然心里?明知道她是为了家人,才在自己面前委曲求全,可是只要她愿意说一句,是关心他,在乎他,他愿意信。
即使她不愿骗自己,可是只要有一句话,他能把自己心甘情愿地骗过去。
柴熙谕看见她闪烁的眼神,一股闷气无处发泄。
他抓着陆云娇的手,贴在唇边轻吻,一边专注地看着她:“云娘,其实你心中还有我,对么?”
陆云娇停顿一下才笑了笑,“嗯。”
他从没见过她这般表情。
温柔安静,像一盆精心修剪的小花儿。
可他的心上?人是春野烂漫的山花,无所?畏惧地怒放,肆意而夺目。
这不是真正的她。
他想看见陆云娇用她最本真的那一面,对他撒娇,对他耍性子。
他明明见过的那样的她。可是此生今后,还能见到么?
柴熙谕抚过她面颊,试探道:“云娘,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温柔地摇头,却刺得他心头闷疼。
她真的认了?亦或是暂时哄好他,以后找着机会就离开,头也不回?
柴熙谕很?了解她。她从来都是这样,看似服软,其实恨不得逮住机会就给一爪子。
他忽然生出一种?危机感。
只是成亲,根本拴不住她。
他把碗递给文竹,“我言而有信,只要你老实待在我身边,就保你家人平安无事。”
陆云娇歪歪脑袋:“那殿下之前答应的,只要我高?兴,做什么都行,还算数么?”
柴熙谕点头。
她放下心来,慢吞吞走了几步,裙摆终于在门槛甩出肆意的弧度,踩着飞快的步子出去了。
寒风从破烂的门缝刮进来,柴熙谕咳了咳,叫来墨竹。
“多加十?个护卫,盯仔细了。只要她想跑,就给我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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