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来临,钱塘湖边又热闹起来。
奉国军的战船停在钱塘湖的偏僻角落。除了巡逻兵士的提灯流萤一般四下飘动,这里几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一顶不起眼的轿子朝战船而来,停在了树影中。
年轻郎君下轿后,几个壮仆拥上去围住他,被随从警惕地挡住了,“干什么?”
为首的壮仆皮笑肉不笑:“来都来了,李侯千万别客气,这边请。”
只他一人在笑,其余人都凶神恶煞。随从战战兢兢,求助的目光投向年轻郎君。
“走吧。”
他神色平淡,仿佛在湖畔漫步。壮仆们裹挟着他,将他簇拥上了楼船。几个小兵见他轻袍缓带,仍然搜了一遍身,这才让他进了舱房。
壮仆拱手,阴阳怪气:“请李侯在此稍待,我家主人很快就到。”便转头就走。
随从要跟进去,却被拦住了。双方争执片刻,小兵皮笑肉不笑:“你要?进去,你家郎君要?的东西就没了,你进一个试试?”
他这才老老实实地站在舱门外,嘴里嘀咕着:“等郎君回?去了,要?你们好看!”
几个小兵看看他,眼露怜悯。
回?去?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的到来,只在楼船上投下了一点小小的水花。兵士们有条不紊地站岗巡逻,毫无扰动。
过了一会儿,年轻郎君扬声问道:“你家主人何时能到?”
无?人应答。
他打开门,只看到自家仆从可怜兮兮地留在门口,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
仆从欢天喜地跟他进了船舱。过了一会儿,船舱的窗户打开了,他站在窗前,似乎隔着缥缈生波的湖面,遥望对岸的万家灯火。
不知她今晚在何处游玩,玩得开不开心,尽不尽兴。他并不是有意要赶她走,只要过了这几天……
他在窗边看湖景,不远处的山头上,有人怨毒地盯着他,冷笑一声。
“尽管看吧,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了。”
能给他的战船陪葬,总好过病死在深宅后院!
汤世敬问祝长生:“都准备好了?”
祝长生恭谨道:“只等将军发令。”
汤世敬捋须大笑:“很好!”
有人泛舟湖上,嬉笑玩耍。窗子敞开,远远看见一个红点划过夜空,落在了湖畔。
他揽紧怀中的美貌女伎,手搭凉棚,眺望远处,“那是什么?”
女伎也从窗子望出去,随口答道:“许是飞星吧……”
话音未落,红点突地一跳,黑暗的湖畔瞬间被点亮,熊熊大火将岸边树木照得分毫毕现。
突如其来的大火震惊了所有人,城中望火塔锣声鼓噪,歌舞升平瞬间被打乱。
汤世敬指着燃烧的战船开怀大笑,另一边的祝长生却心中一跳,转头悄声问汤十八和汤十九:“你们确定没有弄错?”
汤邺和汤鄂两人已经成?了废子,如今跟着他做事的就是这两人。
他们二人原先被压制着,久久不能出头,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尽心尽力,连忙拍胸脯说绝对没问题。
可是祝长生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之?前买了几桶猛火油,他们特意拆了其中一桶试试,火势比这快多了。
十几艘战船挨在一起,按照祝长生的估测,现在应该已经全部起火了,可是火势始终不大,也没有产生汤世敬说过的炸燃。
他紧紧盯着楼船的船舱,没过多久,就看见两个火人踉跄着翻出窗外,狂奔几步,掉下了水。
祝长生心里稍稍安定下来,尽量掩盖住那一股不安的感觉。
船烧掉了就好,至于建安侯和他的随从,应该已经死透了吧。
***
十几艘战船都在湖面上,火势虽然大,却轻易不会烧到岸上来。
禁军上次救火都是十几年前了,一开始还很紧张,把战船附近的山木都砍伐了一圈,就怕引燃成?山火。可是当他们看到汤老将军都站在岸上,嘴上喊着保人要紧、实则没怎么动弹的时候,他们就很淡定了。
兹事体大,连陆瑾这个告了假的都被叫回来做事。他分了几个人去宫里汇报情况,剩下的都原地待命。
副尉偷偷问他:“陆都尉,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陆瑾眼底映出跳动的火光:“汤将军都不急,我们急什么。”
这场大火烧了大半夜,映红了临安城半边天。不知多少人为此彻夜难眠。
十几艘战船烧得只剩空壳。朝阳升起之后,只见楼船龙骨面目狰狞地望着天空。杂七杂八的黑色碎屑漂浮在湖面上,一片狼藉。
禁军也跟着熬了一夜。副尉打着哈欠,站在陆瑾身后,听汤世敬跟陆瑾哭诉:
“从明州出来十多艘船,现在一艘都没了,老夫的楼船也没了!如今该怎么办啊!”
“世侄!你帮帮我,帮我想想办法!”
“我该如何跟王上、跟奉国军上下交代啊!”
“不如教我也随船一起去了吧!”
汤老将军哭得老泪纵横,肝肠寸断。可谓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陆瑾似有动容,一手扶住汤世敬,“老将军莫怕,先清点将士人数,船已经没了,人才是最重要?的。”
汤世敬如梦初醒,“对对对!清点人数!来人啊——”
一声令下,奉国军将士们整装列队。
陆瑾的目光扫过这些人。
战船对水军将士而言意义非凡。他们忙了一整夜,许多人脸上还有燎伤,有人甚至救火救得衣衫褴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战船烧剩下骨架,熏黑的脸颊上神情疲惫。
陆瑾扫了一眼汤世敬整齐的衣着,心慢慢地沉下去。
他没细问,只把疑惑按在心底。
粗略估计,这里有一百多人。汤世敬听了人数后,大惊失色,“怎地还少了二十多人?”
湖面上有船夫在呼喊,接连二十多具尸首被打捞起来,摆在岸上。
军士阵型顿时乱了套,他们纷纷奔上去辨认尸首。汤世敬没有阻止,而是跟过去一一指认。
个别尸首烧得焦黑,大部分还算完好,有相熟的同袍看见,禁不住痛哭出声。
“这是楼船上的,这也是……都是楼船上的人……”
“许是火来得太快,没来得及逃出来……”
陆瑾面容哀恸,心里却愈发的冷了。
之?前听父亲说的,远没有此时亲眼见到来得震撼。
“将军!将军快来看,这是谁?!”
一个小兵在前呼喊,汤世敬快步走过去,刚刚看清楚衣袍一角,到嘴边的哭声就卡住了。
他死死盯着衣袍,拼命眨眼,想从上面辨认出他想要的痕迹。
昨晚建安侯赴约时,穿的不是青袍么?他的侍从穿的是鸦青色的。
可是这件明明是沉香色的!
再看另一具尸首,衣裳已经被烧烂了,只有腋下能辨认出一点鸭绿色。
汤世敬忽然哑了声,那个叫他过来的小兵却没意识到不对,而是放声大哭起来:
“李侯啊,你怎地没逃啊——”
李侯两个字一出,陆瑾一惊,将两具尸首上下打量一遍。
李熙让死了?那般心思深沉的人,会死在这里?
怎么可能?!
他要?是真的死了,云娘会不会伤心?
陆瑾定下心神,仔细辨认,任凭小兵哭得声嘶力竭,都不为所动。
他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不像。
李熙让长年病弱,身形清瘦。越王曾经戏言,他要?是上朝,光靠身形就能一眼找到他。
而他的随从也很瘦高,并不像这两具尸首一般脑满肠肥。
小兵怎么会突然哭起建安侯来?
陆瑾心下有了计较,温声安抚他:“你先别急,这两人只是衣着精美,不一定是建安侯,何况李侯向来深居简出,怎么会来此处……”
小兵抬头正要解释,被汤世敬的眼神一吓,顿时打了个嗝,然而嘴比脑子快,说出了口:
“我们将军约李侯来此赏月……”
汤世敬眼看他说了出来,顿时气极,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阻拦,只能咬着牙关,任由陆瑾追问。
“怎么汤老将军还没到,李侯就先到了?”
“我们将军被府里的事绊住了,来的时候才发现起了火……”
陆瑾转头,一众禁军的目光也跟着投向了汤世敬,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汤世敬硬着头皮道:“府中事务繁杂,才来晚了,没想到李侯居然……”
他以袖拭泪,悲痛欲绝地看着两具尸首。
陆瑾语气惋惜:“老将军颇有雅兴,与李侯志趣相投,本是人生一大乐事,眼下只能节哀顺变——不过,这两人不一定是李侯和他的随从。”
汤世敬的哭声瞬间被掐断了。
陆瑾隔着帕子拨开了其中一人的手,让他手中紧握的东西露出来。
一枚玉佩,明明白白镌着个“汤”字。
汤邺和汤鄂端阳节前闹了大笑话,临安人对这个“汤”字熟悉得很。
陆瑾翻开另一具尸首的手掌,也握着个相同的玉佩。
汤世敬死死瞪着两具尸首,满脸惊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陆瑾叹了口气:“老将军还是回府去看看吧,是否有族中子弟彻夜未归……”
话音未落,汤世敬身形摇晃,扑倒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