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鼓声三遍。
白日高悬,鼓声厚重,随着风声拂过钱塘湖边,喧嚣嬉闹声倏地一静,鸦雀无声。
风骤停。
“启——”
内侍尖细悠长的声音穿透了湖面,第一批龙舟集结于高台下,汉子们齐声呼喝,抱拳行礼,身上的彩色蛟龙像是活了起来,在烈日下闪闪发亮。
人们窃窃私语,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湖畔绿杨阴下。那里有一座狭窄的高台,红色鼓槌悬在半空,随时准备捶下。
“咚——”
鼓点落,鼓声起!
鼓槌敲击的瞬间,钱塘湖畔的人潮就活了起来,沸油烈火般呼喝喊叫。
十余艘龙舟点了龙睛,张牙舞爪地腾向湖中,龙尾缀着一面红旗,破空而去,猎猎作响。
步障中的权贵们虽然有所克制,但没过多久,终究是巾帕横飞,钗环乱舞,莺声燕语连绵起伏,好不热闹。
陆云娇被王后牵着手,就坐在她腿边的小杌子上?。
她鬼点子多,提议小赌怡情,没想到越王和王后都同意了,纷纷下注,钱炼也跟着投了几颗碎银子。
陆云娇今天赌运奇佳,赛几轮赢几轮。她笑嘻嘻地看着金盘里面的银子,眼睛直发光。
王后笑着捏她的耳朵,“小馋猫,你缺银钱用么?”
“不缺,就是没用过王上?的银钱。”
陆云娇乌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越王指着她笑:“兰娘你听听,还跟孤卖起乖了,阿寿,再给?她。”
陆云娇美滋滋地捧着银锭子,轮番道谢,还信誓旦旦地说,她指哪哪赢。
越王明摆着不信。钱炼从善如流,又拿出一枚银锭子,“云娘,愿赌服输?”
陆云娇赢得满面红光,扬起了头。
赌就赌,谁怕谁,她还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那我要?是赢了,就多带几个人去湖州避暑。”
钱炼合掌,“一言为定。”
出乎钱炼意料的是,陆云娇居然真的赌赢了。
这一轮是彰武军获胜。陆云娇看见奉国军垫底,别艘龙舟都开始庆祝了,他们还在可怜兮兮地划桨,顿时鼻孔出气,鄙视了他们一把。
她得意地笑:“世子别忘了赌约!”
钱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越王笑问:“云娘想带谁去?”
刚才她和建安侯说话,还被抓着手,台上的人都看在眼里。
陆云娇慌忙否认:“我谁都没想带!”
越王哈哈大笑,没有戳破。
她带着赏赐就溜,三两步扑到孙氏怀里,“阿娘——”
孙氏含笑问道:“好不好玩?”
“嗯!”陆云娇看向旁边的台子,已经空无一人了,“建安侯呢?”
陆瑾摇扇的手一顿,朝她微笑,“早就走了。你要?见他?”
陆云娇摇摇头,看上?去有些失落,含糊地道:“我没想见他……”
她还想和李侯分享一下喜悦呢……
陆瑾笑容一滞,缓缓收起了扇子。
她似乎没有别的心思,乖乖跟着孙氏回府。孙氏一路与她闲聊,竟没发现兰露半道上?不见了。
街上?人潮汹涌,兰露动作敏捷,左拐右绕,快到建安侯府时,看见前面的人影,顿时吓得够呛。
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兰露下意识想跑,背后传来陆瑾冷冷的声音:“站住!”
兰露显然很怵他,心虚地站住了,大气不敢出。陆瑾稍一逼问,她就吓得什么都交代了。
陆瑾神色冷厉,“云娘不懂事,你也?不懂?这种话你也?敢帮着传!”
居然还敢私下约李熙让去湖州别院避暑?云娘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难怪她刚才在高台上忙着设赌局讨彩头,原来是为了李熙让!
兰露结结巴巴地解释:“郡主只是……”
陆瑾一个眼神过来,她就蔫了。
“她在想什么,我明白得很。”陆瑾冷声说,“侯府你就不用去了,往后也不用再去。要?是郡主问起来,就说李侯拒绝了,不想再见她。”
兰露大惊失色,这不是骗人吗?!
可是看见陆瑾的表情,她顿时噤声,老老实实地回府去了。
***
封赏之后,今年的龙舟竞渡就结束了。许多人还留在湖边,恋恋不舍。
御道早就开辟好了,以便越王回宫。有些人还想去别处玩,为了不冲撞王驾,便钻进了热闹的坊市里,打算玩个痛快。
普通龙舟沿着湖水慢慢地往家划。军中龙舟收拾整队,还得等?候上?级命令,才能回去。
傍晚,闭门谢客的汤家开了侧门,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马车缓缓驶出,汇入了热闹的夜色中。
汤世敬脸色十分难看,撩起帘子看了外面一眼,看见许多人脸上都带着笑,他的脸色就更差了。
满城都在过节,热闹的很,只有汤家满身晦气,连早上来送节赏的内侍都是新脸孔,不知是刚从哪个角落里提拔起来的无名小卒。
马车出了城就越来越快,一路往北去,惨白的灯笼挂在车檐下,鬼火一样乱飘。
每路过一个岔口,就有一辆简陋的马车跟上?来,距离镇海军驻地十余里时,身后的马车已有十多辆。
快到目的地时车马变慢,十多辆马车往路边小路一藏,从车上?钻下来五十多个身绘蛟龙的精壮汉子,跟着为首的马车往前小跑。
通报身份后等了一会儿,有几个小兵领着他们进去。奉国军们都留在校场上,只有汤世敬进了主将营房,对着满脸胡髯的中年男子一礼:“使君。”
这人是镇海军节度副使钱祯,越王的嫡亲兄弟,素有儒将的美名。
钱祯笑道:“汤老将军,别来无恙。”
汤世敬大笑:“多年不见,镇海军的弟兄们还是如此勇猛,令我惭愧啊。”
“哪里哪里。”钱祯谦虚。
汤世敬一脸不赞同,“你看我的人,在明州让他们来回练,结果呢,到临安丢人来了。还有我那些个不争气的子侄……”
他在军中多年,旧友遍天下。钱祯当然知道他不是来讨教?龙舟的事——那都是玩玩,图个乐子。
他常年驻守明州,不能随意离开。今日前来,其实还是与旧友会面。
汤邺汤鄂的事,钱祯有所耳闻。见他一大把年纪,还要?被晚辈的名声所累,大倒苦水停都停不住,不由生出几分同情,连忙请他坐下。
主将有客,自然不会亏待底下兄弟们。钱祯让人杀了些羊,点上篝火,摆了个简单的席面。
虽然镇海军拿了首名,在灰头土脸的奉国军面前比较拘谨。但酒过三巡,认了几遍兄弟以后,很快就放开了。
兵士们难得放松,围着篝火喝得七倒八歪。身绘蛟龙的壮汉们三两个出去解手又回来,走个两三回,周围人就习惯了。
过了一会儿,十几个汉子醉醺醺地钻进了树丛里,遮掩了身形后,就往先前打探好的地方摸去。
镇海军大营离之江入海口不远,营地周围都是高山密林,猛火油都存放在山壁底下的岩洞里,派有专人看守。
然而这时候,看守却不在,门也没锁,一推就开。
一个小个子问领头的校尉:“会不会有诈?”
校尉也?觉得不对:“你们刚才来的时候,守卫都还在?”
“有五六个人呢。”
那就怪了。
他们没派人支开守卫,人都去哪了?
然而时间不等?人,他们再三查看后,认为事不宜迟。十几人就钻进岩洞里,找到了银封的铁桶。
铁桶足足有几百个,在岩洞里堆得像小山一样,旁边还有好几个池子,里面装着乌黑的猛火油,只可惜弄不走。
他们弄了几批铁桶到江边,那里有龙舟在等候。为了不引人怀疑,他们搬了一会儿,便换人回篝火旁,其余人摸过去顶上?。
过了很久,夜半之时,等?到钱祯和汤世敬都半醉了,外面的兵士也?喝得东倒西歪,宴席方才散去。
汤世敬起身告辞,钱祯本想留他住下,可是想到端午不闭城门,便亲自送到营地门口。
双方依依惜别,汤世敬刚上?马车,就换了一副沉肃的表情:“都办好了?”
亲兵恭敬地答道:“办好了。”
龙舟把铁桶运到了另一处岸边,他亲眼看到马车回去,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钱塘湖边的战船上。
汤世敬满意地拈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很好,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建安侯葬身火海的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