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熙让刚到别院,墨竹就带了消息过来。
“汤夫人?”李熙让略一思忖,“汤家从上到下都打定了主意想娶她?”
尾音冰凉,意味深长地往上挑。
墨竹知道他开始生气了,“要不想办法把他们赶回明州?”
李熙让静静坐着,眸光变幻,没有说话。
他想拿下越国,就要先把临安变成无人增援的孤岛,所以才竭力帮助越王削异姓军权。
明州奉国军实力强悍,仅次于临安的镇海军。如果临安有变,明州离临安太近,随时可能插手临安,搅乱局面。
决不能让汤家回去,必须把他们困在这里,切断和奉国军的联系。
可是这样一来,她身边又多了几头豺狼……
实在是两难。
墨竹挠挠头,“郎君要是不放心郡主,可以多派几个人保护她。大事为重。”
李熙让微微摇头。
墨竹不解,立刻被文竹瞪了一眼。
——没瞧见郎君动心了吗!怎么舍得让她涉险!
李熙让垂眼细忖。
眼下只有速战速决,尽快把汤世敬拔出奉国军。
想瞒下战船的问题,最快最稳的办法就是烧了它们。但是临安城有许多望火楼,这把火一定要快,而且要一次烧掉十多艘战船,必须要火油助燃。
墨竹有些苦恼:“最好的火油应该是镇海军的猛火油了,但汤世敬肯定弄不到……”
李熙让放下茶盏,淡淡地道:“不一定。”
越国水军的利器就是猛火油,据说是大食商人不远万里贩来的。整个越国只有镇海军有,禁止民间买卖。他待在越国三年,也只弄到了三四桶。
“只有他没想到的,没有他弄不到的。”李熙让低声说,“我不介意帮他想一想。”
不远处似乎传来陆云娇轻快的脚步声,李熙让眉头一松,提剑迎了出去。
***
汤府管家汤叔很快就回来了,汤世敬正在书房等着他。
他扳指一算,叹道:“才几桶,不够用啊……”
他最近四处打听火油,发现有家铺子和大食商人的买卖做坏了,对方拿了几桶猛火油抵给他。掌柜的平不了帐,正在发愁。汤叔许以重金,很快拿到了手。
要是买太多灯油,又怕引起越王注意。
烧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汤叔想了想,“还有个地方,能弄到猛火油。”
“哪里?”汤世敬一愣,“镇海军?”
但是镇海军在宗室子弟手里,难道要他上门去买?那不是给越王双手奉上把柄么?
汤世敬把祝长生叫了来。祝长生想了想,附在他耳边说了一阵。
汤世敬的神色渐渐舒展:“此事由你安排,趁早把姓李的小子一块儿烧了!”
祝长生一怔,“将军不另想办法对付他?”
建安侯虽然是个病秧子,但他深居简出,颇有智谋,身手也不错。
不管是引他过来,还是打伤他扔到船上一起烧了,都很难办。
汤世敬冷哼:“此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他一定会来。”
这话相当于给他透了底,算是把他当做自己人。
祝长生心里踏实了点。
“对了,你再把十六郎带上。这小子不是对付女人的料,叫他趁早收心,回来做正事!”
汤夫人和汤邺联手都没能算计到陆云娇,差点把汤家也暴露出去。他这几天才听说此事,直骂两人是废物。
连个小娘子都对付不了,真是没用!
这话传到汤邺那里,他顿时急了,便找上了汤夫人。
“能把郡主弄到手,对我们家也是一大助力……”
汤夫人被训斥过了,正在生闷气,没什么好点子。祝长生被他叫过来,委婉劝他:“与其对昭阳郡主出手,不如另外两位里选一位……”
那两个才是真正的弱女子。
汤邺支支吾吾的,祝长生很无奈。知道他是见色起意,不把人弄回来不肯罢休。但汤邺心高气傲,要是直说此事不行,搞不好会被记恨上,只得顺着他来。
他便说了先前朱七郎的事,“郡主性子仗义,想让她上钩,要给她一个逞能的机会。”
汤邺很茫然,“怎么才算逞能?”
祝长生很含蓄:“救人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汤邺琢磨出其中味道,精神一振,立刻着手去安排。就连汤夫人也夸他脑子灵活。
祝长生一脸谦逊地听着,待汤夫人乏了,他才告辞离开。
外头日光烈烈,他悠悠地走着,眼神晦暗。
这些官家子弟投了个好胎,不学无术,想做什么都能有长辈提携。不像他只能靠自己。
在汤家这两年,他不知受过多少冷眼,也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爬到汤世敬那种位置。
一旁有侍女路过,祝长生垂下视线,快步走开了。
***
一大早的,墨竹就喜上眉梢,“郎君,那几桶猛火油都出手了!”
不愧是郎君,料事如神!接下来就是镇海军和奉国军互咬,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墨竹期待地搓手。
李熙让净了脸,漆黑的眼眸冰凌凌的,显得十分明亮,“还有什么好事?”
墨竹嘿嘿一笑,从背后拿出一个长木匣:“剑来了!”
李熙让舒展眉头,接过了木匣。
匣中躺着一柄更加轻巧的剑,与他的佩剑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加纤巧,适合女子掌控。
拔剑出鞘,剑光流转,映得他眉目湛湛雪亮。
的确是好剑,越国龙泉匠人果真厉害。
墨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双喜临门”,文竹就一脸凝重地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只让他几日后去钱塘湖边,自有人找他一叙,语气十分傲慢。
墨竹怒了:“谁这么没眼色!”
“是个哑巴乞儿送的信,不知是谁的手笔……”
李熙让却很笃定:“是汤世敬。”
文竹有些担忧:“郎君要赴约么?”
双方你来我往地试探,不知汤世敬约在湖边,是打什么歪主意。
李熙让没说话,只是举起信纸,对着窗外看了看,便将信纸凑到灯火边小心熏烤,一行字缓缓浮现:
【想解毒就来】
李熙让骤然变色。
文竹和墨竹也哑了。
别人只知道那一箭让他伤了身体,一直没养好,就连越王也这么以为。只有他身边人才知道,那箭有毒,而他至今没找到解药。
每逢寒天,全身上下的骨节就像结了冰,冰渣子顺着血液往四肢蔓延,让他浑身疼痛,行动迟缓,恨不得手刃下毒之人而后快。
但以他在越国的权势,竟然至今没查出谁下的手。
而现在,幕后黑手自己浮了出来。
信笺落在桌上,字迹又慢慢消退了,只剩下最右边一列潦草的笔墨。
“我必须去。”他轻声说。
墨竹讷讷地道:“那小的去准备一下……”便匆匆走了。
外头却传来陆云娇的声音:“墨竹,你去哪?”
李熙让一怔。
这才早上,她怎么来了侯府?
不知墨竹和她在说什么,文竹赶紧帮他收好信笺,李熙让刚刚把剑搁在膝头,就见陆云娇推门进来,身后兰露柳风各捧着个纸包。
相比这边主仆的沉闷,陆云娇看上去有些兴奋,嘴角还挂着坏笑,“李侯,我来给你送好吃的,我从头看到尾呢,肯定没问题!”
上次李侯吃坏肚子,让她十分内疚。这两天听吴清和说有一家新开张的铺子,她亲自尝过了,才敢买过来。
两个纸包,一份是赔礼,还有一份是心意。
陆云娇期待地看着他。
李熙让收敛心思,瞥她一眼,“又打什么坏主意?”
陆云娇背着手,神秘兮兮地:“你猜!”
李熙让挑眉。
不知为何,陆云娇有点怵他这副表情,揉揉鼻子说:“有人想用腌臜手段算计我,我想算计回去……”
李熙让擦剑的手一停,“谁能算计你?”
陆云娇一脸无辜:“我这么美丽善良,为什么不能有人算计我?”
文竹一个寒噤。
郡主真敢说。
陆云娇摩拳擦掌:“李侯,要不要跟我一起来玩?肯定很有意思!”
她有了好办法,特意邀李熙让一起。
她眉眼亮晶晶的,很是动人。李熙让静静注视着她,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串隐匿的字迹。
倘若没有这事,他一定陪她一起闹,一起玩,让她过得开开心心的。
可是现在他周围不安全了,陆云娇这样大摇大摆走进侯府,不知会被多少人盯上。
李熙让唇角一动,话到嘴边拐了弯,“你不能少惹点事?”
陆云娇有点懵,“怎么能算是我惹事呢……”
他低下视线,神色冷淡,像是很不喜欢她这样做。
陆云娇隐约觉得自己不喜欢他这副表情,“可是,明明是他们不对……”
李熙让没看她,“所以你就能惹事了?”
这一句果然把陆云娇惹炸毛了。
“凭什么?有人找茬,我还不能还手?”陆云娇叉腰,上下打量他,“你也不像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
李熙让默然,似乎没打算解释。
文竹低头,更不敢吭声。
陆云娇没想到他居然一句话都不打算说,顿时气呼呼地抢过纸包,往桌上一放,一股清香飘散开去。
文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亏我还买了好吃的给你,真是看错你了!”她扬眉,气恼地跺跺脚,“我来了,我走了!”又对站在门口的墨竹瞪眼,“不许拦我!”
她扭头就走,兰露柳风连忙跟了出去。
墨竹当了很久的木头人,这时候才敢用眼神询问李熙让——要追么?
李熙让静静坐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往窗外追,忽然凝住了。
她没走?
墨竹一愣,转头看去,陆云娇竟然站在院门回头看。
陆云娇似乎很不高兴:“你站这里干什么!李侯呢?他怎么不来送我!”
墨竹摸摸鼻子,左看右看,挤出笑容:“郡主慢走!”
陆云娇咬咬唇,忽然合掌在嘴边,对屋里大喊:“你真的不来哄我吗?我不开心!”
墨竹瑟缩着肩膀,一副我不该在屋里该上房顶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向李熙让的方向。
清甜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墨竹的视线却像是凝固了。
李熙让始终没有挪过位置。
陆云娇抿唇,扭头就跑,兰露柳风呼啦追过去。
屋里安静了很久,文竹才打开桌上的纸包,一个装着炙羊肉,另一个装着十几个裹了糖汁的果子。文竹斗胆试毒一颗,酸酸甜甜的,十分开胃。
他没见过坊市卖这个,不知郡主从哪买来的。
难不成是郡主自己做的?
文竹颠颠地把果子捧到他面前,李熙让拈起一颗放入口中,初入口的酸让他皱眉,可稍稍咀嚼就甜丝丝的。
他默默嚼了一会儿,连果核一起吞了下去,又拈起一颗吃了,这才把装着剑的长木匣放进暗屉,起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