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娇对临安的美食如数家珍,偏偏挑选时犯了难。
李熙让连她爱吃什么都知道,她却不知道李熙让的口味。
好歹是一起吃过饭的交情。
兰露在吃食上颇有心得,“要不就去宣德坊买花糕?李侯口味清淡,吃这个比较合适。或者就买炙羊肉……”
陆云娇心里没主意,她说什么就买什么,短短一会儿,就买了半条街。
墨竹开门时,看见兰露柳风怀里的吃食,瞪大了眼。
郡主是不是把半个临安城都买来了?
李熙让看见这些吃食也颇感意外,陆云娇赶紧解释:“我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随意。”便顺手拈走一块炙羊肉。
她吃得香喷喷的,李熙让从善如流,也拈起一块。
没想到陆云娇眉头一皱,掩口吐出来,“今天的炙羊肉不好吃。李侯你也别吃了,换一个。”
一股什么怪味儿。
陆云娇嘴刁,一道菜多放了一点盐都能尝出来。李熙让三年吃得很清淡,太久没碰外面的吃食,倒是没尝出来。更何况羊肉入口鲜香肥嫩,他便多吃了几块。
今日的“功课”依旧是箭法。陆云娇很馋他那一手五星连珠,练得很勤,但就算她基础不错,李熙让也教得仔细,现在仍旧只能两箭齐发,偶尔还会有一箭脱靶。
眼看又一箭擦过靶子,她气得跺脚,小小地蹦了两蹦,头顶却咚的一声,他低低抽气,“别动!”
陆云娇也没想到他正好站过来,泪汪汪地捂着头顶,乖乖站着不动了。
李熙让一手压低她的手腕,帮她调整姿势,另一手却没抚着撞疼的下巴,反而虚垂在她身侧。
五指微微张开,似乎想碰她的腰,却始终悬在方寸之外,克制地保持距离。
墨竹不小心瞥到,赶紧挪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李熙让感觉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手上。
一手是她的腰,一手是她的腕。
他比陆云娇高出一个头,挺拔的身影能将她完全遮住。只要稍稍低头,若有若无的香味就悄无声息地侵袭过来,吞蚀着他的理智。
他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这几夜没睡好?
遭难之后,他入睡艰难,只能浅眠,但安静地躺一会儿,还是勉强能睡着。然而这几夜他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躺着时,好似听见陆云娇在门外笑,和文竹墨竹打闹,就连夜风敲窗,也像她玩累之后倦鸟归巢,问他有没有准备糕点,她的剑何时铸好,何时能练剑……
可是推窗一看,她却不在,只有庭中月色树影相拥而眠。
待他关窗转身,风却从窗缝里钻进来,吹过他耳边,就像她踮脚扶着他的胳膊,似笑非笑、天真无辜地往他耳中吹气:“你是不是在想我呀……”
声音又脆又娇,像夏日清甜的瓜果,又像轻羽似的挠在他心上。
“李侯?李侯?”
李熙让蓦然回神,与她四目相对。
陆云娇却没发觉什么,只是踮踮脚,歪歪脑袋看他:“你是不是没睡好,眼圈这么黑?”
他却又走神了。
这不是虚影,是真实的她。
就在他面前,只要轻轻一收臂,就能抱住她。
悬在她腰畔的手掌一颤,却没拢紧,而是克制地收了回来。
陆云娇仍然没发觉,只是认真地看着他:“李侯?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看看,眼睛都红了……文竹!”
是她忘了,李侯原本就是个病秧子,需要好好休息。
就连阿娘都说她是个皮猴子,李侯每天教她练武,肯定更累。
陆云娇使唤文竹墨竹已经很顺手了。文竹小跑着送来铜镜,陆云娇就差把镜面怼他脸上:“你看看自己的眼睛?不舒服就别勉强了,我可以下次再来。”
“下次?”他轻声说。
陆云娇以前还觉得一年太长,现在却觉得一年有点短。
这么好的师父很难找了。
“就是明天。不过你要是明天也不舒服,我可以再晚两天。”她把铜镜还给文竹,疑惑地看着李熙让,“你真的没事吗?要不今天到此为止吧?”
气息也越来越重了,以他的身手着实不对劲。
李熙让匆匆移开视线,低声说:“是有些不舒服……明日就好了。”
目送她丢了弓箭,小鸟儿似的飞出视线,李熙让踉跄一步,被墨竹扶住了。
墨竹早一步发觉了他的异状,低声说:“像是羊肉有问题,郎君,要不要查?”
李熙让点头,“立刻去查……她向来爱吃那家的炙羊肉,应该是冲她来的。”
倘若陆云娇边走边吃,说不定半路上就出事了。
墨竹走后,文竹赶紧撑着他,“郎君要不要回府?”
李熙让摇头。
只是些下/作的药,没有毒发,在别院熬着就行。
***
陆云娇离开时还顺便拿了两颗果子。反正李熙让吃不了太多。
她嘎吱咬了一口,柳风悄悄凑上来说:“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陆云娇立刻警惕起来。
自从上次被谢意娘派人跟踪后,她就格外注意这方面。
幸而一路平安无事。然而路过卖炙羊肉的小店时,却看到里面闹哄哄的,像是在吵架。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陆云娇挤不进去,正要走人,却看见四两从里面挤出来,立刻把人逮到一旁问话。
“好像是店家往羊肉里放了什么料,让人吃坏肚子了。苦主找上门,店家死活不认,正在吵呢。”
陆云娇想起羊肉的怪味,立刻赞同地点头,又上下打量他的新衣裳,“换地方了?”
四两笑着点头。
陆云娇上次给的赏银他没浪费,赁了一间屋子住着,也做了两套新衣,但旧衣破衣还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如今不再去城外,而在一处茶馆找了个跑腿活儿。掌柜看他机灵,衣着干净,又会说话,便试了他两天。如今他已经做了半个月,掌柜的十分信任他。
陆云娇赞赏有加:“真有你的。”
四两很不好意思。
当初他听说陆云娇彻夜未归后就病了一场,十分内疚,本来想去探探情况,但自己身份太低微了,而且侯府的门房知道这事有他一份,看见他就没好脸色,他就好些日子没去侯府。
陆云娇摆摆手,浑不在意:“都是小事,不怨你。”
她没打算看热闹,正要走,却见四两紧张兮兮地拦着自己,小声问:“是不是有人要害郡主?”
陆云娇本想否认,可是想到刚才柳风的话,“为什么这么问?”
“我好像看到有人跟着郡主……”四两更紧张了,“而且,郡主上次是不是打了汤家的人?”
陆云娇使个眼色,柳风就跟拎小鸡仔似的,把四两拎去了茶楼雅间。
细问之后才知道,四两如今住在城南的安民坊。里面宅子都不大,向来龙蛇混杂。
他对面厢房住着个名叫姚五的人,昨日好像做了笔大买卖。四两一直表现很想赚钱,而且他年纪小,别人不会防着他,姚五便没遮拦,全告诉他了。
原来姚五一直以前在花楼里做事,但手脚不干净,总是忍不住碰那些貌美花娘,就被赶出来了。
人走了,路子还留着。这几天有人打听谁能弄到花楼里的药,他就找了还在花楼做事的,弄了些药出来,一转手就卖了一锭银子。
姚五说完,还半哄骗半威胁地道:“你千万别说出去,那人来头大,听说是奉国军汤家的,我们都得罪不起!以后要是有赚钱的机会,哥哥一定带着你!”
“汤家人买花楼的药?”陆云娇揣下巴,“他想对我下手?我看上去好欺负吗?最近临安的纨绔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以前陆瑜统领全城纨绔时,那就是打架对骂,茶楼掀桌子,巷口带棍子。
怎么轮到她的时候,就尽是些对小娘子下手的污糟事?
新来的真不懂规矩。
她嘀咕着,又看向四两:“你倒是机灵,这都能打听到。”
他挺会找活儿,挑了茶馆做事。茶馆里人来人往,向来是交换消息的好地方,什么动静都能听见。
假以时日,这小子不一般。她可真是捡到个宝。
四两憨厚地笑:“郡主对小的有提携之恩,小的不敢不报。”
“你读过书?”
“以前放牛的时候,偷偷去村里的私塾听过。”四两脸色一暗,“差点把牛放丢了……”
陆云娇微微颔首,有意提携他,便让柳风给了一些铜钱。
“以后每月十五来我这里领钱用,缺钱就直接告诉我。在茶馆替我多盯着点消息,尤其是汤家人。等以后有了机会,我再找人教你读书。”
柳风送四两回去,兰露看着她的表情,“郡主有什么好法子么?”
陆云娇淡定地饮了一口茶,“我在想自己有什么弱点。”
“啊?”
“他们一定会针对我的弱点下手,所以我得先把自己琢磨透。”陆云娇似笑非笑,“与其等他们动手,不如我给他们提供一个机会……”
她琢磨得正起劲,忽然想起什么,倏地站起来。
要是羊肉有问题,那李侯……?!
***
搪塞了去而复返的陆云娇,文竹回到房里,看见李熙让出了浴桶,正在穿衣。
衣裳遮盖了他背后的道道伤疤,文竹帮他系紧衣带,搀他躺下。
屋里静悄悄的,李熙让一手搭在额上,另一手落在身侧,从没有觉得床榻这样空旷冷清。
可怕的欲/念一旦滋生,就像春草在旷野疯长,即使大火燎原也烧不到尽头。
墨竹回来了,“那边已经确认了,的确是汤家的手笔。”
李熙让倦然应声,“那便一同收拾了。”
他本来只想对付汤世敬,但自己撞上来的,怨不得他一网打尽。
墨竹领命,也发觉他没有意料中的动怒,便与文竹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屋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李熙让才问文竹:“王后还没定下宫宴的日子吧?”
文竹想了想,“兰馥堂的消息是王后想定在五月底,但具体的日子尚未定下。”
李熙让稍稍侧身,注视着空荡荡的半边床榻,“去知会那边一声,倘若王后属意别人,必须立刻告诉我。”
文竹领命而去。
李熙让环视素净的房间,似乎已经想到她住进来后,这里会添上什么色彩。
不……也许不是这里,是侯府,或者汴京的王府。
他转身看向床内侧,长臂落在被褥上微微收紧,似乎就此揽住了她。下巴亦抵着被褥微微磨蹭,仿佛软/玉/温/香在怀,与他相拥而眠。
屋外天光大亮,他背光而卧,眸色深沉,声线哑然:
“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