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她顺手买了几个胡饼。没想到刚刚进府,就看见陆瑾在前方等她。
陆云娇一个激灵,下意识把胡饼藏到身后。
大哥还要过几天才能回去上衙,最近得低调一点。
“一大早去哪了?”
她摸摸鼻子,“去……还了个人情……”
陆瑾挑眉,没说什么。
“今天有你最爱的炙羊肉,阿娘说,还给你做了一小碗樱桃冰酪,不过不许多吃……”
陆云娇眼睛亮晶晶地跟着陆瑾走,转眼就把建安侯的事抛在了脑后。
次日一早,陆云娇正在院子里和柳风练刀,就见陆瑜急匆匆过来。
“二哥不是上衙去了?”
陆瑜劈头就问:“那天晚上,你真去追建安侯了吗?”
这个问题已经翻来覆去问了无数遍,陆云娇撑着头,语气无力:“骗你是小狗。”
飞雪抬起头来,歪歪脑袋看着他们。
然而陆瑜看上去有些不安。她皱眉,“怎么?”
“黄大人来找你了。”
“哪个黄大人?”陆云娇一开始很茫然,慢慢反应过来,“你是说,州衙的黄大人?”
陆瑜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正厅里气氛紧张,陆家人都到齐了。
黄大人领越州司法参军,见过许多大风大浪,手段圆滑又有几分真本事,否则坐不稳这个位置。
他先与诸人见了礼,这才看向陆云娇,“我今日前来,有一事相询。敢问郡主,四月十八日的夜里,您在何处?”
陆云娇掐指一算,正好是跟踪建安侯的那天,“这事很重要?”
黄大人点头。
“我在城外玩,一夜没回。”
陆国公注意到黄大人脸色一变,“我这女儿从小被我宠大,平日里放肆了些,黄大人勿要见怪。”
他以为黄大人看不惯贵女夜不归宿。乱世礼崩乐坏,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不知道黄大人会不会介意。
黄大人摇头,“我今日上门,并不是为了指摘这些——郡主不能直说么?”
陆云娇有些懵,“只是在外玩耍,也要问这么清楚么?”
黄大人慎重点头。
她只好说出了四两的事,但只说是追着建安侯,误了回城的时辰,其他的没说。
建安侯两根老参的情面不能不给。
就让他和花娘的事再瞒会儿吧。
陆云娇满怀慈悲地想。
黄大人只好换个问法:“郡主是否认识南溪村的王家?”
“王家不认识,南溪村我知道,前段时间被朱七郎抢过的许娘子就住那里。前几天我还去探望她,恰巧碰到一个地痞欺负她,就揍了那人一顿。”
黄大人叹气,“郡主侠义,老夫佩服。只是郡主……那地痞没了。”
满座皆静。
陆云娇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我下手向来很有轻重……”
她要是不知轻重,绝对不敢轻易动手。
“那地痞姓王,父亲是南溪村的村正,母亲早年没了,他是家中独苗。王村正出去办事,一夜未归,十九日清晨回家,就发现儿子被乱刀砍死,还被此物捅穿了喉咙。”
黄大人打开一块帕子,里面包着她送给许娘子的金簪,上面还残存着血迹。
陆云娇瞪大了眼。
***
仁怀坊的百姓向来起得早,谢氏在巷口买了一块胡饼慢慢地吃,与路过的四邻打招呼,时不时瞥一眼人群。
人群忽然哄乱起来,往一个方向拥过去。
她拉着一个小媳妇问道:“出什么事了?”
“都去州衙了,好像昭阳郡主犯事了……”
谢氏“哎哟”一声,慢条斯理地拍拍饼屑,跟了过去。
州衙外已经是人山人海,挤得近的能看到昭阳郡主。
有人窃窃私语:“郡主没长六只胳膊呀?”
说这话的人被敲了一记。
地上一具尸首盖着白布,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娘子站在尸首边。
郡主站在左边,身边陪着两个侍女。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右边,眉目中满是沉痛之色。上首坐着黄大人和几位官员。
这老者正是南溪村的王村正。独苗没了,他悲痛欲绝。
谢氏挤到跟前时,听王村正说:“……郡主我曾见过,当日她送许娘子回家,我们全村上下,都感激郡主的侠义心肠。”
黄大人问:“你在十八日夜里,可曾见过郡主?”
他看着陆云娇,“那夜我在别村。但出事以后,老朽询问四邻,有人看到许娘子曾经在我家门口。”
许娘子哭道:“王大偷了簪子,我想趁他出去赌钱,偷偷拿回来。但我走到他家门口又怕了,就没拿,直接回家了……”
陆云娇皱眉:“我那次不是帮你抢回了簪子?他又去偷了?”
许娘子哭着点头。
王村正也流泪了:“我儿是被乱刀砍死的。他虽然混,偷了许娘子的金簪,却罪不至此……郡主曾与我儿有怨,善用刀剑,老朽斗胆,想问郡主那夜的去向?”
此言一出,无数双眼睛都看着陆云娇。陆云娇却十分淡定,岿然不动。
黄大人看了陆国公一眼,“郡主,十八日的夜里你在何处?”
陆云娇皱眉看着尸首,态度却很坦然,“十八日夜里,我的确出了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围观百姓都惊得张大了嘴。
郡主这是要承认了?
“但我是得知了建安侯出门的消息,才想去和他理论理论。
“全临安谁不知道我与他有怨。他在八风寺向我动粗,我打上他的侯府。我有仇必报。
“他很少出门,所以一知道他的动静,我就追了过去。”
黄大人追问:“那你可曾见到了建安侯?”
陆云娇冷哼,“看到了,没追上。还因此误了回城的时辰,便在崇寿寺借宿了一晚,还因此病了一场。”
越国佛法昌盛。一牵扯到崇寿寺,围观百姓就信了九成。
“建安侯身体虽弱,武功却不错,应该能察觉到我跟踪他。黄大人可以向建安侯询问此事。”
陆云娇扯扯嘴角。
真没想到还有用得上那病秧子的时候。
陆国公知道黄大人不敢问李熙让。为了证明陆云娇的去向,早早派人寻了证人过来,都是普通百姓,看到过她跟着侯府马车出城。
有人算了算时辰。陆云娇出城后,就算是抢马车狂奔过去,也不能在王村正说的时辰赶到南溪村,除非长了翅膀。
如此一来,时间上的嫌疑就洗清了。
陆国公松了一口气。
公堂之上颇多忌讳,他本来不想让陆云娇亲自过来,但她坚持自己出面。
她虽然贵为郡主,能用权势糊弄过去,但她就要坦坦荡荡,清清白白。
事情过了明路,以后才不会有人拿这事议论她。
王村正还请官衙查验陆云娇的刀。长刀一出鞘,外面有懂行的人就赞了一声好刀。
刀身雪亮,没有血迹和豁口。小吏连握柄都仔细查看过了,这才对黄大人说:“这刀不是凶器。”
王村正语气沉痛:“倘若是别的小娘子,老朽一定不会怀疑。然而郡主自幼习武,府中是否有别的长刀?”
小吏掀起白布,百姓们看到尸首上的伤痕,轰然议论。
这人被砍得血肉模糊,是多大的仇怨?
陆云娇摇头:“没有了。你看刀柄磨得厉害,这就是我常用的刀。何况这刀鞘的金饰许多人都见过的。
“我虽然惯用刀,但我在临安这么些年,谁看见过我打架拔刀?
“我连只鸡都没杀过。”
有人点头,“刀剑无眼,轻易动不得。”
“我知道,郡主打架连刀带鞘当棍子用,平时用马鞭吓唬人。”
陆云娇循声看去,发现是卖胡饼的摊主,忍不住瞪他一眼。
要他多话,没看见她爹正在堂上坐着吗?
摊主嘿嘿一笑,退进人群里。
陆云娇清清嗓子,假装没看见对她吹胡子瞪眼的陆国公。
她这话说得在理。
堂堂昭阳郡主,如果看谁不顺眼,又不想出面,直接派人偷偷动手就行。甚至只需要暗示,自有人替她做。
谁不知道从宫里到陆家都宠着她?
更何况,郡主向来很有原则。打过一次的人,只要不再来惹她,她绝不打第二次。
这下动机也说清了。
王村正浑浊的眼珠子一转,看着她:“此话当真?郡主真不是得知我儿又偷了簪子,前来为许娘子报仇?”
陆云娇很干脆:“这是我送给许娘子的添妆。要是被贼惦记上了,我再送一根就是,何苦与他计较?”
她其实还想说,被地痞再三碰过的金簪,当添妆都嫌晦气,她之前想给许娘子另送一根。只是许娘子坚持不要才作罢。
外面议论起来,有人感慨:“郡主出手真大方。”
“是啊,这根金簪足够我家一年吃喝了。”
王村正苦笑,似乎感慨她不谙世事:“这簪子价值不菲,郡主实在是……救了人还要送簪子,平白给人招祸端……郡主不给,我儿就不会偷簪子,便不会遭此横祸……”
陆云娇冷笑,外面果真已经议论开了。
“手脚不干净,早晚被人打。”
“明明是王大自己不对,偷人家簪子,还偷两回……”
“就是个贼,要我说死了活该!”
等外面议论够了,陆云娇盯着王村正:“你儿子命都没了,却句句不离金簪价值几何?
“我今日就把话说清楚了,只要我高兴,全临安的小娘子我都给得起添妆!
“你儿子若是活着,岂不是要偷遍临安城?
“你不问真凶是谁,为何丧尽天良、将他砍死。
“你也不自问如何教养孩子,为何会教出个贼。
“反倒问我为何给了一支金簪?”
怕是他心怀叵测,今日非将罪行栽她身上不可。
顾念着王村正是苦主,陆云娇没有直说。
王村正颤巍巍地指着她:“你……你……”
陆云娇冷着脸。
她早就觉得奇怪了,王村正说话这么利索,看她的眼神也不对,完全不像独苗被害的苦主。
堂上堂下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王村正喘了几口气,又把话头拐了回去:“罢了罢了,郡主贵为郡主,我等小老百姓,儿子没了也是活该……”
陆云娇心念一动。
王村正这话看似不计较,实则咬着她不放,不能不让她多想。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王村正一口咬死她有问题,时日久了,别人真会觉得她有问题。
人性如此,这事不能拖。
这事就是冲她来的,真凶是谁不重要,只要能给她泼脏水就行。
为了泼脏水,敢害一条人命,心思真歹毒。
陆云娇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堂上小吏高声道:“黄大人,延智大师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