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娇在蕙风院歇了两三天,第四天早上,就被陆国公提刀赶了出去。
陆云娇抱头狂奔,身后追着陆国公狂怒的声音:“你自个没院子?再来老子削你!”
孙氏由着父女俩去闹,陆国公进屋把刀一放,看见银屏给孙氏描眉。他闷不做声,坐在桌边连喝三杯茶。
他也想描,但是自从描了好几年,都只能描出两根木柴,孙氏就不让他碰了。
她从铜镜里看见陆国公青绿青绿的脸色,“又给女儿气着了?”
陆国公哀叹一声。
陆云娇回了山月院,背着手巡山一圈,这才坐在锦榻上,仔细琢磨那个拆不开的药瓶。
陆瑾在禁军任职,昨天找了个由头,把冯家药铺查了个底朝天。但所有人都家世清白,唯独没再见过那个伙计,东家也说不上来。
陆瑾没法证明他见过那个伙计,只得作罢。
她仔细想了想,那夜的黑衣人,应该是冲着这个药瓶来的。还特意挑了她开始,可能看她是个小娘子,好欺负。
这么大张旗鼓,里面到底有什么?
陆云娇找了把小刀,用刀尖撬了好久,突然撬出一个角。
她顿时兴奋了,脸色狰狞地继续,才把木塞完全撬出来。
木塞被挑飞到妆奁上。她往药瓶里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陆云娇:?
本来以为会发现纸条之类的东西?
她不死心,在桌面磕了两下,这才有一点黑乎乎的渣滓掉出来,煤灰似的。仔细闻,还能闻见药味。
药渣?!
陆云娇脸色不好看,嫌恶地皱眉,让兰露塞好瓶子扔出去。
冯家药铺把药渣当好药卖?难道黑衣人就是冯家药铺派来的,为了拿走证据?
没想到里面居然装着药渣,还被她碰到了,真晦气!
柳风看见药渣,也是脸色一黑,连忙清理干净,再把桌子抹得一尘不染。
陆云娇跳下锦榻,“柳风你去送个信,我要出门。”
送信是陆云娇召唤三个小伙伴的暗语,柳风应下:“郡主要去哪?”
陆云娇黑着脸,“八风寺,我去消消晦气。”
先王疏浚钱塘湖后,特意在湖东建造了八风寺,也算得上王家寺院了。
这处寺院风景极好,许多人都喜欢来此游春赏景。
堤岸春柳鸣莺,绿云荟蔚。吴清和依旧是一袭竹绿色袍子,骑着马过来时,就看见她面若冰霜。
“云娘,谁又招惹你了?”
吴清和自忖按时出门,没让她等太久,自己没问题。
他看向陆云娇身后,只有兰露柳风两个武婢,另外两个都还没到。
吴清和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陆云娇瞟他一眼,“别笑了,嘴都笑裂了。”
吴清和咳了咳,一脸正经地陪她一起等。没多久孙盛也来了,只剩林绍没到。
陆云娇有些纳闷,问吴清和:“上次林将军很生气,他被打得很惨吗?”
林绍跟她一起抢人,回家肯定要挨揍。但她最近抽不出空,只能派柳风去林家送了金创药。
她那些上品金创药都送给林绍了,否则不会去冯家药铺。
一想到药铺,陆云娇就气不打一处来。
吴清和努努嘴:“来了。”
一匹黑亮的马儿颠着小碎步过来,林绍抬眼就看到了柳树下的陆云娇。
她穿着一身海棠红的圆领袍,头上别着玉簪,在柳树下明丽得像一幅画儿。
林绍捂住咚咚直跳的心口,吞吞吐吐地道:“云娘,对、对不住,我爹他……”
陆云娇对小伙伴们向来很随和,“来不了你让人带句话也行。你没事吧?有没有挨揍?”
前后六匹马在湖岸慢慢前行,领头的少女鲜衣怒马,穿花拂柳,分外引人注目。许多小娘子看见她第一眼就脸红,等到看清楚是个少女,脸色就黯淡下来,失望地目送她离去。
吴清和一夹马腹,和陆云娇并驾齐驱:“云娘,你把小娘子的眼神都吸引走了,让我们怎么办?”
孙盛严肃地点头,林绍挠挠头发。
陆云娇斜眼,“想引人注目?”
吴清和拊掌,“当然?”
陆云娇上下打量他,吴清和被她看得发毛,“怎么?”
“你可以穿裙子呀。”
吴清和气笑。
孙盛看他们争论不休,摇摇头,对林绍说:“你看他们俩,说好的今天去八风寺消晦气,有本事到佛祖面前也这么吵。”
林绍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吴清和的背影,有些羡慕他敢和陆云娇说这么多话。
他一直寡言少语,孙盛不觉有异,时不时往两人中间插一句。
一路吵吵闹闹到了八风寺,知客僧领着他们入内,先在大殿上了香,问清楚今日的斋菜,吴清和就提议上后山看看,几人欣然应允。
后山要从大殿的东边过去,走过几道院子,穿过塔林,才能到上山的路口。
半山腰有座亭子,旁边立着几块石碑,其中有一块是前朝书法大家所留。
孙盛领着大家评点一番,索性不再往上爬了,在亭子里歇一会儿就回去,算算时辰,恰好能赶上斋饭。
陆云娇看出孙盛兴致不高,“七郎,怎么没精神?”
他们都望着自己,孙盛笑得几分无奈,“我爹要给我安排差事了……”
三人都没吱声,陆云娇先开了口,“这是好事,舅父是疼你。”
孙盛好半晌才说:“你真没良心。”
就这么盼他这个表兄走。
陆云娇板起脸:“我是为你好。你总不能一直玩下去吧?”她指着林绍和吴清和,“这两个早晚也要有差事。”
孙盛诧异:“那你怎么办,单打独斗?碰上厉害的围攻,你能赢吗?”
陆云娇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了,“我可是很能打的。”
孙盛满脸鄙弃,“算了吧,上次是谁被朱家小仆打了两棍?”
陆云娇假装没听见,赶紧换个话题。
“其实我也玩不了两年了。我爹前两天都说起这事,幸好被阿娘挡回去了。”
这事是什么事,在座的小纨绔听了就懂。
小娘子还能有什么事?亲事嘛。
临安即将失去一个嚣张跋扈的郡主,多一个贤良淑德的贵女。
孙盛与吴清和都倍感惋惜。
只有林绍眉头一动,愣愣地看向陆云娇。
亲事……
他还没说话,吴清和击掌,“那今晚就在停云楼吧,我请。”
四人齐聚的饭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陆云娇眼神一亮,却听见身后山道上有人咳嗽一声。
她顿时悚然。
身后居然有人?她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到?
她手扶马鞭,回头看去,只看到个青衣缓袍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了几个仆从。
年轻男子长得很俊秀,却脸色苍白,身形瘦弱。
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像古井一样平静无波。再仔细看,却又能看出一些阴郁的味道。
她看到年轻男子捧着手炉,挑了挑眉。
她没记错的话,这个手炉好像是越王的最爱?
其他人得了越王赏赐,巴不得供起来。他却用得顺手,好像还磕坏了一个角。
再仔细看他的衣裳,像是今年秀州新上贡的料子。宫里上个月才给了她一匹,她都没舍得用,这人居然就穿在身上了……
有点嚣张。
她低声问吴清和:“这谁?”
吴清和也一脸警惕:“建安侯。”
陆云娇恍然。
原来是他。
他是老建安侯的远房侄子。老建安侯没有子嗣,爵位本来要收回。但他三年前替王上挡了一箭,就袭了爵。
他被那一箭伤了身体,成日病恹恹的。但他足智多谋,王上很倚重他,有好东西都赏他一份。他虽然不上朝,但有时候王上在书房召开小朝议,会特意叫他过来。
他虽然不在朝中,但许多朝政决议都有他的影子。
很多人看不过眼,但碍于王上的爱重,不敢说什么。
建安侯还年轻,以后能爬到什么位置,尚不可知,不好惹啊。
如今那些心腹老臣,都得让他三分。
如果说陆云娇是纨绔中的小霸王,那建安侯就是新贵中的新贵。
总之,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前途无量,真的不好惹。
吴清和觉得来者不善,悄悄问她:“云娘,我感觉他在看你?怎么办?”
陆云娇笑了笑。
狭路相逢勇者胜。
但她能屈能伸。
“……撤!”
众人起身,陆云娇殿后,却听建安侯叫道:“昭阳郡主。”
陆云娇无奈,示意武功最弱的孙盛先走,这才笑眯眯地扭头,“建安侯?”
他握着拳头,稍稍咳嗽,“听说郡主刀法清绝?”
陆云娇莫名其妙,握紧了马鞭,“……还行?”
怎么突然提这个?感觉他要杀人灭口?
他该不会在佛门圣地密谋不轨,怕被人听见吧?
陆云娇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山壁,树木茂盛遮天蔽日,很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微微颔首,“某想讨教一二。”
陆云娇假笑两声,打量他的身形,“不好不好,胜之不武。”
这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打赢了都没意思。
而且跟权贵动手太不划算了。虽然她不怕什么,但她两个哥哥以后还有仕途呢。
她催促小伙伴赶紧走,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林绍却忽然扭头,惊叫:“云娘!”
他出声之前,陆云娇已听见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下意识将刀往背后一架,就听见一声闷响,与此同时,一股强横的力道顺着刀身推来,撞得她踉跄几步。
她连忙撑着一旁的山壁,险些没招架住,滚下台阶。
“建安侯!”陆云娇怒了,“你有病吗?不看这里什么地方!”
佛门圣地,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建安侯表情平静,握着一把未出鞘的剑,架住她的刀,将她压弯了腰。
长刀背在身后,不方便动作。陆云娇被惹毛了,猛地扭身卸力,朝后踢出一脚,逼退建安侯,便顺过手来,抽刀砍了过去。
陆国公行伍出身,给女儿找的武师也很优秀,因材施教,让她走了灵巧轻便的路子。一把长刀在陆云娇手上犹如蝴蝶振翅,只见其影,不见其形。
刀声清越,响彻山林,惊得一旁鸟儿群起,扑簌簌飞过众人头顶。
建安侯的随从们看见她的刀法,均是目露惊诧。
昭阳郡主居然这么厉害?难怪丁亥被她打得夺路而逃。
“郎君要出剑了。”
有谁低声说了一句,就见建安侯拔剑而出。
刀剑相击,连绵不绝的撞击声回荡在山道上,甚至惊动了附近的洒扫僧人过来围观。
外人看着激烈,陆云娇打了一会儿,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像是故意挑衅,用言语激她,逼她出刀。但是看他攻势,一点杀意都没有。
更令她惊诧的是,建安侯看着瘦弱,剑法却这么好?
不是说他身体不好?
“你分神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陆云娇顿觉不妙。
高手过招只在分毫之间,她一分神,顿时落了下风。而建安侯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左手扬起剑鞘,在她肩上轻轻一点,陆云娇踉跄一下,往后栽去。
吴清和他们都惊叫起来,拥过来要接她:“小心!”
林绍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紧紧盯着这边,随时准备接他的剑。
兰露和柳风也很紧张,但对方的随从没动,她们也不敢动。
现在只是一对一,她们要是动了手,建安侯身后还有随从。混战起来是他们吃亏。
陆云娇看似要倒,步子忽然后撤,顿时稳住了,长刀一收一刺,对他扎过来。
这下换他身后的随从们倒抽一口冷气,纷纷握紧了兵器。
建安侯安静地看着她的刀,丝毫不为所动,站着让她刺。
陆云娇傻了。
他不躲的话,扎的是左肩啊!
不要命了吗?
陆云娇迫于无奈,匆忙收刀。
嚣张归嚣张,她可不想闹出人命来。
眼角余光一闪,建安侯的剑鞘又动了。
陆云娇毫无防备。
这次剑鞘点在了她膝盖上,她右腿一麻,向前扑倒。
建安侯左手弃鞘,右手弃剑,将她抱了个严实。
万籁俱寂。
陆云娇惊呆了。
随从们和吴清和几人也惊呆了。
洒扫僧人们转过身去,念了句阿弥陀佛。
下一刻,建安侯忽然推开了她,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眼神略带嫌弃,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娘子。
陆云娇扶着山壁,低头看看自己的圆领袍,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穿裙子出门亏了。
她要是穿着裙裳,就可以一路高喊建安侯非礼,跑去求越王主持公道……
建安侯没了兵器,风轻云淡地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陆云娇怒喝:“捡起来!”
敢占她便宜,非得打废他不可!
建安侯不为所动,脸色一白,连连咳嗽。显得她咄咄逼人,像个女恶霸。
陆云娇恶狠狠地看着他,实在不想对手无寸铁的病秧子动手,只得收刀。
“你等着——我们走!”
一行人扬长而去,洒扫僧人们也唱着佛号散了,随从们连忙过来帮他捡起剑。
有人恭维道:“还是郎君厉害。”
他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回去加练。”
那人如遭雷劈。
他看着山脚下的方向,陆云娇的身影在塔林里穿梭。
“她刀法精湛,一个打你们两个不成问题。现在的我,和她勉强打个平手。”
如果他没受伤,应该可以略胜一筹。
丁亥表面上是冯家药铺的伙计,实则是他的暗卫。虽然经验不足,武功却不差。
考虑到她能吓跑丁亥,其他人应该都不是她的对手,他才亲自动手。
他让人查了陆家,知道陆云娇小错不断,大恶不犯。只要他没兵器,她不会再打。
随从们悄然无声,建安侯咳了咳,从怀里取出一瓶消食丸,递给身后的随从。
暗卫一直盯着陆家,她出门后,就偷偷搜查过她的房间,没找到药瓶,那就在她身上。
她怀里只藏着这瓶,被他换了来。
“拿去让郑太医看看,越王到底在用什么药。”
随从接受,打开一看,愣了,“郎君……”
一瓶满满的消食丸。
建安侯皱眉,再看向塔林时,陆云娇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