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脸色大变。这位久经风雨的老太太,在电光火石之间,便立时明白了杨景澄的打算!杨景澄无子,但华阳留下了两个孩子,分别寄居在保庆郡公与安祈县公府上?!其长?子杨宣政已年满十岁,自幼早慧、弓马娴熟、行止有度。次子杨宣维亦有八岁。
在华阳郡公严厉的教?导下,两个孩子皆是宗室里极为出众的子弟。最难能?可贵的是,华阳有夺储之心,这两个孩子,原就是当储君培养的!其心性之稳重,哪怕是杨景澄登基后?,亦分别在保庆郡公府与安祈县公府里,坚持每日读书习武、勤练不辍。
太皇太后?不否认杨宣政的优秀,但她万万没想到,杨景澄年纪轻轻,竟瞄上?了别人家的儿子!最可气?的是这小王八蛋居然挖了个硕大的坑给她跳——他?好端端广纳后?宫不干,非搞出了个过继,必然是被不讲道理的她逼的啊,不然哪个男人真肯大度的让别人的儿子继承家业?这还不是寻常产业,而是九五至尊的至高皇权!
太皇太后?一把揪住杨景澄的耳朵,咬牙切齿的道:“混账东西,你长?本事?了啊!几十年来,算计本宫的都是什么下场,要不要本宫亲自给你演示演示?”
“哎呦疼疼疼!”杨景澄嚷道,“我就问问您的意见,哪算计您了?您既没有甚上?中下三策,难道不兴我想个四角俱全的法子?您不讲道理啊!”
“你有脸跟我提道理!?”太皇太后?恼的下手又用力了几分,“你上?哪学的泼皮无赖行径?你还会倒打一耙了!”
“耳朵掉了!”杨景澄疼的呲牙咧嘴,“我是皇帝,您老给我留点面子!”
“你要个狗屁的面子!”太皇太后?气?的胸口?起伏,“我可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皇帝!”
杨景澄笑嘻嘻的道:“您就见了仨活的,史上?的汉高祖比我流氓多了。我果真有他?的本事?,您还愁甚江山社稷?且等着?我开万世基业方是正经。”
太皇太后?被噎了个够呛,顺了半日气?,镇定了情绪后?,方收回了手。她不在玩笑,而是重新坐回了榻上?,极为郑重的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得想清楚了。”
杨景澄亦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来慈宁宫的路上?便想清楚了。原想问问您是否有更?好的计策,可显然您没有。”
太皇太后?阴恻恻的道:“我没有,你有!”
杨景澄没接话?,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方道:“我是晋朝开国以来,第一个篡位的皇帝。”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
“篡位的风险,不仅仅在篡位的本身,还有对礼制的摧毁。”杨景澄目光清明,“储君大事?,我不可能?走一段路便能?想清楚。实际上?,在我借力打力,逼迫朝臣们吐出祭田的时候,就已经在琢磨。”
理了理思绪,杨景澄正色道:“长?乐与伯父的血缘最近,章鸿祯扶他?做太子,是合乎宗法的。华阳哥哥血缘稍远,亦在五服之内,又因他?人才出众,舍长?乐而就他?,亦算合理。”
“但我不同。”杨景澄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嘲讽,“瑞安的爵位,来自于太宗之孙。搁民间不大讲究的地界,我都能?娶海宁为妻了。那?既然我可篡位,比我近的那?多兄弟子侄,凭甚不能??”
“就如您所言,我无法杜绝有人铤而走险。但我能?尽可能?的安定人心……亦或是逼的某些人彻底死了这条心。”
顿了顿,杨景澄接着?道:“拥戴我上?位的朝臣,也?可能?跟着?我背负千古骂名。到了他?们的份上?,利固然要紧,名亦是毕生所求。所以,他?们一定要给自己找个借口?。给华阳哥哥报仇,就挺好。说来,当初舜华在我父亲的灵堂前撒泼打滚,正是为了给朝臣递台阶。”
太皇太后?撇嘴:“知道你老婆好,不用一直夸。”
杨景澄无奈:“您老别打岔。”
“世间任何事?,你想做,便能?寻出一万个理由?。不想做,也?能?寻出一万个理由?。”太皇太后?不为所动的道,“你这些话?说服不了我。不为我不喜欢那?孩子,恰因我喜爱,方不愿看日后?父子相残。”
太皇太后?略显浑浊的眼眸里,藏着?无数的刀光剑影:“年长?的太子,只在皇帝年轻时讨喜。一旦皇帝老去,年长?的太子自然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你如果有了亲生的儿子,你心向哪边,不必自欺欺人。”
“而且,”太皇太后?扫了杨景澄一眼,“如若那?孩子肖似生父,凭你的手段,将来未必斗的过他?。”
杨景澄苦笑:“皇位,原就该是他?父亲的。”
“皇位没有该与不该。”太皇太后?依旧淡然,“只有成王败寇。”
“可是奶奶,万一我生不出孩子,将来,不又是此前的局面了么?”杨景澄的话?亦颇为犀利,“皇帝无子,宗室里有个出色的子弟,还有一群声色犬马的纨绔。科举里再杀出个章鸿祯……”杨景澄道,“如此轮回,可就真做后?人笑谈了。”
“澄哥儿,奶奶这一辈子,除了我哥,差不多六亲不认。”太皇太后?倏地放缓了语气?,轻轻揉着?杨景澄的头,“唯独待你,有几分真心。我劝你,是因为疼你。”
“你择华阳长?子为嗣,这一步棋,堪称绝妙。”太皇太后?微微笑道,“换我,我也?这么干。”
杨景澄的眼里有了困惑。
“然而,你我并不相同。”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如若是我,必定先弄个嗣子稳定人心。你毕竟不是顺位继承,所担忧的事?并非没有道理。有个年长?且稳重的太子,好处实在太多了。无怪乎你动心。”
“问题是……”太皇太后?直视杨景澄,“待到你有了亲子那?一日,你当真下得了手,去杀你华阳哥哥的长?子么?”
杨景澄神色僵了僵。
“我能?做到,你未必做得到。”太皇太后?笑容未改,“纠结、彷徨、想要这个、又放不下那?个,正是你伯父当时的心情。这才叫轮回,而单纯的无子并不是。”
“我知道你有许多坚持。这些坚持,甚至堪称君子之风。但是,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的那?么别扭呢?”
“不肯纳妾,不想对不起任何人,不想平白摘华阳的果子。”太皇太后?都忍不住叹气?了,“澄哥儿,皇帝不是你这样做的。心黑手狠,杀伐决断,方是帝王。仁善得有个度,过了即为仁弱。仁弱者是坐不稳江山的。”
“你前日在朝中杀鸡儆猴,很好。皇帝得有血性,得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你若是狠的下心来,你立太子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十分有帝王风范。”
“但你若狠不下心,大抵唯有果真生不出儿子,才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太皇太后?看着?杨景澄:“你当真要……舍弃康庄大道,挑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路去走么?”
杨景澄反问:“为何不可?”
太皇太后?答:“因为前人不走,未必是不想走,而是走不通。”
杨景澄轻笑:“我是晋朝第一个篡位的皇帝。”
“我不觉得做了皇帝,就做不得君子。”杨景澄的神色里带上?了几分坚毅与倔强,“有些路,总得有人去踩。到了皇帝的份上?,鹣鲽情深就变成了个笑话?。可是,舍弃同甘共苦的妻子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对的。”
“无论我是九五至尊,还是贩夫走卒。我首先是一个丈夫,而后?是一个父亲,再然后?是皇帝或是庶民。先贤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日常众人说的比唱的好听。可一旦碰触到私欲,便把圣人言剁了喂狗。寻出甚‘非欲也?,为后?也?’的借口?。”
“齐家亦是如此。您说我伯父纠结彷徨。无非是私欲大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分明华阳哥哥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却总担心他?篡权。在看我来,简直可笑!”
“奶奶,您别怪我说话?直。”杨景澄的神情越发严肃,“您历经三朝,算无遗策、从无败绩。皇祖父在位时,您能?让六宫粉黛无颜色;伯父在位时,您能?压制到他?毫无反抗之力;紧接着?我成了皇帝,您有本事?让我从憎恶您的宗室晚辈,变成了今日甘愿对您彩衣娱亲的模样。每一朝都堪称辉煌。但是,”杨景澄话?锋一转,直击人心的道,“您的治下,可有过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太皇太后?没想到杨景澄会这般评价她,不禁愕然。她觉得杨景澄的指控简直毫无道理!换谁在她的位置,也?未必能?比她做的更?好。不待她心中怒意升起,杨景澄又紧接着?道:“我未必能?做明君,亦未必有本事?安天下黎庶。我前二十年都在做纨绔,治国平天下屁都不懂。”
“但我比长?乐强百倍。如若这是长?乐的天下,他?会怎么当皇帝?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他?儿子再来个浑浑噩噩、混吃等死!而后?,我们九泉之下,便可见证烽烟四起、国破家亡!”
“没有哪个王朝,能?逃的过月满则亏的宿命。”杨景澄抬起眼,眸光里渐渐耀出了夺目的神采,“我承天命而来,我无惧挑战前人不敢之路。”
“我想做个千古流芳的皇帝,还想做个万人赞颂的君子。”
“我要向天下证明,皇帝与君子,绝非鱼与熊掌。”
“我敢信人心向善。”
“我敢赌德行不朽。”
杨景澄起身,腰背笔挺的站在了太皇太后?面前:“既然皇位天赐,那?我拿它?赌一把又何妨?”
“赢了,万世英明。”
“输了,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