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7、团聚

知府,从四品。在一品二品极罕见的年代,四?品乃高官的分水岭。即四品以上为权贵,四?品以下是寻常。然到了本朝,六部尚书皆二品,从四品的官员,搁在中枢可真不够看的。地方上的四?品,就更磕碜了。

汤宏等人愣是想了好半日,方从记忆深处把彭弘毅是何方神圣刨了出来。也得亏他是宁江知府,算杨景澄昔日同僚,否则殿中这等成?日间能直面帝王的权贵们,够呛能知晓世上还有个叫彭弘毅的官僚。

可也正因为在场诸人纷纷记起了他的底细,便是叫杨景澄梗了个半死,反驳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在官场上,连升三级乃至高祝愿,这还只是升,而非跳。然而,有两种情况,是无论怎样擢升,旁人都无话可说的。

第一种,乃从龙之功,譬如历朝历代的太子潜邸旧人,哪怕卑贱如土,一旦太子上位,自然平步青云;第二种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时卫青一介家奴,待他姐姐成?了皇后,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国舅。否则凭他如何?惊才绝艳,想成就“逐匈奴于漠北”的伟业,都几乎是不可能的。

搁在眼下,康良侯与宣献伯是第一种,因此他们升公爵已是铁板钉钉,家里子侄再捞个甚世袭罔替的子爵男爵的,亦不足为奇。而彭弘毅,便属于第二种了。

而且,彭弘毅远非止“鸡犬”那般简单,犹记当年杨景澄为避开争端,外放南下?,刚落地便赶上了百年难遇的大洪灾。彭弘毅与杨景澄同在洪水里挣扎,一起在波涛汹涌中抢过险;一同在满是灰尘的阁楼仓库里睡过觉;一并携手踏遍宁江土地,督促农耕、抚慰百姓。

最令人赞叹的是,乃杨景澄遇刺后,彭弘毅庇佑了他滞留在宁江的家眷,甚至给出承诺,如若杨景澄夫妻皆陷落,他愿奉养杨景澄的内宠。这是何等的情谊?

说他与杨景澄有过命的交情,绝不夸张。

这么号人物拎出来,纵然满朝文臣有千万条规矩可说道,却也无一人敢跳出来指手画脚。这是吏部尚书,非天子心腹不得担任;亦是新皇三把火的真正开端,谁敢驳回,便是明刀直仗的挑衅新皇。

章鸿祯尸骨未寒,宫内外万千将兵在游荡。众文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无人敢做出头鸟,竟是默认了。

杨景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对朝堂,他是陌生的。便是今日能站在此处的,皆与他有几分香火,却也仅限于香火。他牢牢记着昔年章太后的教导——想要站稳脚跟,必得有自己的嫡系班底。他不曾做过太子,自无潜邸旧人。

彭弘毅乃是他在文臣中唯一的亲信,若只是升个官,以报当日雪中送炭之情谊,未免太可惜了。似他那等混了几十年官场的中阶官员,同僚同年无数。以他为突破,很快便能补齐吏部的缺口,轻易节制百官,避免汤宏等人膨胀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步。

同时,从四品至二品,足足有五级之差,是无数人穷极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以彭弘毅的资历,若无杨景澄这个变数,他能走到三品都已是祖宗保佑了。

杨景澄如此的重用与提拔,堪称皇恩浩荡。于彭弘毅而言,此生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否则便是不忠不义,天下人皆能耻笑之。

这一步棋落下,殿堂内倏地安静了下?来。杨景澄今日总共出了三招,每一招都恰到好处,无一落空。汤宏一阵恍惚,不知为何?想起了件旧事——永和三十九年,顺太妃袭击章太后不成?,闯进乾清宫控诉章太后谋杀陈太后。突袭之下?陷入被动的章太后,也是这般借力打力的连发三条政令,将一切消弭在了无形之中,重新拿回了主动权。

汤宏的神色有些复杂,他知道杨景澄外放期间,与章太后通信不断。这便是章太后亲自教养的君王素质么?可章太后既如此擅于教导,又为何敝帚自珍,不愿好生养育永和帝呢?

汤宏与永和帝,终究是有情谊的。否则也不会在得知永和帝毒杀华阳郡公后,伤心至病倒。他可惜华阳郡公的半道崩阻,又何?尝不痛惜永和帝的昏聩糊涂?此刻越看杨景澄的从容姿态,心里就越发惋惜章太后为何?不喜庶子。

只是汤宏不曾想过,昔年永和帝身旁,围绕着几多教唆他亲政夺权的小人。章太后兢兢业业守了几十年的江山,凭什么拱手让人?哪怕那人是她的儿子,她也必定不服。

偏生永和帝被人哄的两句,便忘了自家几斤几两。竟真敢试探着在虎口里拔牙。

围绕着至高皇权,母子早成生死仇敌。章太后肯漏出些许权力,让帝党崛起,朝堂尚有均衡,已是她心胸广阔之极致了。

杨景澄则大有不同,他清楚的知道,而今的晋朝,真正的当家人是谁。与其想方设法的对抗,不如谋求合作。退一万步讲,章太后是他长辈,撒个娇儿就能称心如意的好事,为何不做?

当然,二十多岁的章太后,与七十多岁的章太后,在心态上不可同日而语。年轻的时候,她必然想大权独揽,天下兴亡皆在掌中;而今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所渴求的,早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家业永继、子孙满堂。

庙堂之上,永远的千头万绪。今日的大事在如何?补六部尚书的缺儿,但不代表今日只有大事。永和帝亡故,京城动荡,无数积压的小事,皆要过问新皇。一时半会儿的,休想散朝。

这里便体现出了宫里太监的见多识广,早料到杨景澄脱不开身,以兰贵、梁安、陈方珠为首的几个大太监,在接到颜舜华即将抵京的消息时,不必回禀章太后,当机立断的先?行打开了宁寿宫屋舍,调齐人手,帮永和帝的遗孀搬家。

后宫,是皇帝一家人的住所。永和帝亡故,按规矩他的遗孀便得给新皇后腾屋子。朱明德被撸,不在于他让遗孀搬家,而在于他逼的太急。兰贵与梁安便圆滑的多,先?命人扫干净宁寿宫的屋舍,让这一大帮先?帝妃嫔有落脚之处。再翻出各处账本及物品名册,调集人手,从坤宁宫开始,顺着六宫往宁寿宫搬家。

因此,尽管颜舜华的马车驶入宫廷时,后宫还未完全腾空,但最要紧的坤宁宫内,已是妥妥当当的了。

颜舜华的马车行驶的很慢,不赶时间,只求稳当。盖因她此前受伤太重,即使养了好几个月,依旧不见大好。马车穿过重重宫门时,她的贴身丫头白鹭倏地落下泪来。

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端的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如今孱弱的颜舜华,纵然有皇后正妻的名分,又如何?能与天下美人争锋?她家姑娘分明不到二十,便要如那槁木死灰般,只把丈夫当上峰,笑看百花争奇斗艳么?

颜舜华自家亦难免灰心。再多的雄心壮志,皆要有副康健的身子。与杨景澄离别之时,她能信誓旦旦的说,她是最好的皇后;可重病数月未愈,此时的她再无此信心。休说争宠,只怕连宫务都难处理。

马车辘辘行过重重宫殿,最终停在了坤宁宫门前。杨景澄尚未下朝,等待在坤宁宫的,除却陌生的太监宫女外,唯有暂居慈宁宫的叶欣儿和吴妈妈。

白鹭黄莺搀着颜舜华下车,吴妈妈老远看见形销骨立的颜舜华,登时痛的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两个小宫女奋力将她扶起,还未站稳,她已是迈开腿朝颜舜华赶了过去。一把抱住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儿啊肉啊的痛哭起来。

颜舜华六岁进京,寄人篱下?。饮食起居皆由吴妈妈悉心照顾,二人之情谊,早超越了主仆。亲长袖手、一路流放,颜舜华心里不是没有委屈的。此时见了亲近之人,又念及无时不刻不在的病痛折磨,再忍不住,扑在吴妈妈怀里泣不成?声。

跟在后头下?车的青黛忙赶上来劝道:“妈妈,娘娘身上不好,此处风大,仔细吹着。”

白鹭与秋巧也跟着劝说,好半日,二人泪水方止。颜舜华勉力镇定下?来,掏出帕子擦尽泪痕。便见叶欣儿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缓步行来。半年未见,孩童面目已大为不同。那肖似杨景澄的一双大眼,正好奇的打量着她。

“姐儿……”颜舜华心中一酸,她的女儿,只怕都不认得她了。

却不料,在叶欣儿走到近前时,刚会说话不多久的小公主脆生生的喊了句:“娘!”

颜舜华一呆,叶欣儿弯腰把小公主放到地上。小公主当即迈开小短腿跑到了颜舜华跟前,双手一张,利索的抱住了她的腿。颜舜华不由伸出手,轻柔的抚上了女儿的头。

良久,她抬眼看向?叶欣儿,轻轻道了声:“谢谢。”

叶欣儿灿然一笑,对颜舜华恭敬福身道:“幸不辱命!”

随即二人紧紧抱在了一起,虽为妻妾,却在夺储的艰难险阻中,彼此扶持、风雨同舟。而今得以重逢,万千话语,皆融在了这无声的安宁里。惟愿从此阖家团聚,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