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番外:春回

兰贵手捧着个卷轴,在石板路上飞奔着。他身后跟着八个小太监,乍一看?去,竟有股声势浩大之感。一行人快速穿过乾清门,朝臣的呼声将止,整个乾清宫有了刹那的安静。

“皇太后懿旨!新皇接旨——”兰贵洪亮的声音在殿外响起。但凡能混出头的大太监,不论平日里多么的温言软语,到了要紧时刻,皆能声传数里。

杨景澄迅速回?神,大步走到大殿正中,跪下,接旨。刚爬起来的朝臣再次纷纷跪下。

兰贵略微调整了下呼吸,熟练的抖开了懿旨,朗声念出了章太后册封的旨意。

杨景澄双手高举,恭敬的接过懿旨。他身后的官员,一个个顿时喜笑颜开。皇太后,在法理上便有废立君主之权,只是绝大多数皇太后做不到罢了。这也是长乐的太子位一直不稳的主要缘故,因为章太后至始至终,都没认可过这个太子。

如今章太后懿旨已下,杨景澄在法理上再?无丝毫破绽。汤宏等人不得不暗赞章太后的心思缜密。不提之前伏线千里的布局,单说今日清晨宣召章首辅,继而分别调顾坚秉与褚俊楠镇守两宫。不仅缠住了章首辅,同时也断绝了永和帝最后一丝力量。

哪怕永和帝早已人心尽失,章太后却没有放松半点警惕。可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待完全执掌了宫廷,一面在慈宁宫杀章首辅,一面将永和帝扣死在乾清宫,静待杨景澄亲自动手。

杨景澄太年轻,固然能以利诱几方大将随他入京,却并无震慑武将的威望。让他亲手诛杀帝王,至少体现了他的胆量与决心。武将若想挟恩图报,必得掂量掂量是否会引发年轻皇帝的怒火。

暗杀是小人伎俩,然以庶民之身,不退不让,当?机立断的在乾清宫砍杀帝王,正是在积累他的威望!

而后,早有预备的太监们,通知朝臣觐见;早备好的懿旨,及时出现。一桩一件,无不彰显着章太后的果决与周全。

武将或许不惧新皇,但是否有胆不惧心狠手辣的章太后?

恩威并施,方是皇家气魄。

兰贵交接完懿旨,躬身将新皇扶起,无比和?气?的笑道:“禀圣上,今次首恶章鸿祯已诛。圣上千里归来,想必疲乏,后续琐事,且交给下头人去办。久别未见,娘娘甚是想念圣上。还请圣上往慈宁宫一叙。”

康良侯听的倒吸一口凉气?,章首辅死了!?太后也未免太雷厉风行了吧!杨景澄手起刀落的干掉永和帝,为的是避免夜长梦多。甚正统法理的,人都凉了,自是成王败寇。然章首辅与傀儡皇帝又不同,他才是朝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那个,章太后居然二话不说的先把人给干掉了!

不愧是老太后!宣献伯也在心中暗叹道,章鸿祯都说嗝屁就嗝屁,看?来老子被她摁着揍了一辈子不丢人!

进宫便直奔乾清宫的杨景澄微微愣了愣,又很快醒过了神。抬手把懿旨放到了陈方珠手上,转身对众朝臣道:“今日且散朝吧。”

今日大家伙皆是来表忠心的,没有谁不长眼的拦着人祖孙重逢。只有徐立本反应极快的道:“圣上请先去慈宁宫拜见娘娘,臣暂留此处,等着工部派人来重新修缮铺陈大殿。包管明日一早,便收拾的妥妥当?当?的,请圣上放心。”

被个前章党抢了先的众朝臣纷纷暗骂马屁精!就有朱明德赶忙跳出来道:“按规矩,先帝后妃须得迁宫,礼部立时去办!”

有了两位尚书开头,各衙门立刻发言,三?言两语把差事抢了个一干二净,啥也没捞着的李纪桐面皮直抽,论不要脸还得数文臣们,他们武将着实差了些火候。

兰贵无奈的阻住还想跳出来表忠心的人,连忙拉着杨景澄往慈宁宫去了。

章太后谋划已久,她坐镇宫中,一步一步的收网,宫内自是比乾清宫更清爽。章首辅的尸首早不见了踪影,慈宁宫安宁的仿佛甚都没发生过。杨景澄快步走进宫殿内,恰好燕子归巢,呼啦啦的从头上飞过。

杨景澄不由抬头看?向房梁上的燕子窝,宫内甚时候能放燕子筑巢了?兰贵极有眼色的低声道:“自您南下,娘娘每每坐在殿中,看?着燕子出神。想是她惦记着您,盼着您早日归家哩。”

杨景澄笑了笑,没接话茬。大宫女阿糖赶上来行礼,而后引着杨景澄往东暖阁里走。幔帐层层撩起,杨景澄终于见到了阔别三年的章太后。而今,应该称之为太皇太后了。

“回?来了。”章太后的语调平淡,听不出什么的情绪,好似孙子只是去逛了半日园子,在天黑时分归来请安一般。平平常常,毫无波澜。

杨景澄脚步一顿,他立在了不远处,不及行礼,已看到了章太后的满头银丝与苍老数倍的面容。他知道章太后有无穷多的算计,亦窥见了她浓重至极的私心,可她同时又殚精竭虑的维护着自己。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把他扶上了皇位,帮他报了仇。

四目相对,章太后的眼神好似古井无波。杨景澄心里蓦得一酸,他接到华阳郡公死讯时,难过的饭都吃不下。那亲手诛杀嫡亲兄长的章太后,今日又是怎样的心情?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坊间传言冷酷无情的华阳郡公,能纵的他在北镇抚司的大堂里上房揭瓦;坊间传言铁石心肠的章太后,真的能对至亲之死无动于衷?

“奶奶……”

章太后故作平静的表情一窒。这是杨景澄第一次叫她奶奶,而不是娘娘。

杨景澄上前两步,跪在了章太后跟前:“孙儿回来了。”

章太后低头,看?见了那明亮眼眸中自己的倒影,以及没有丝毫掩饰的担忧。章太后蓦得就委屈了起来,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谁都把她当成了战无不胜的霸王。唯有自家知道,这满地荆棘的路,踩上去真的好疼!

“我?哥哥死了……”章太后的声音迅速沙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嗯。”杨景澄应了一声。

水光在章太后的眸中闪过,快的好似错觉。她接连深呼吸了几口,伸手摸了摸杨景澄的头,轻声道:“章家是我娘家,你别把他们往诏狱里拉好不好?”

章太后的示弱,险些让杨景澄直接说出只诛首恶之语。可话到嘴边,他忍住了。章家枝繁叶茂,盘踞京中几百年。族中大小官员无数,祭田更是广袤无边。斩草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杨景澄苦笑,这么快,他就要举起屠刀,杀人如麻了么?

“十四岁以上男丁杀,十四岁以下男丁流。”章太后轻飘飘的说着判决,“女眷籍没……”她闭了闭眼,“如何??”

“您可以等我?来说的。”杨景澄道。

“有些事,必须自己做。就如那混小子须得你自己杀,长乐得你自己灭。”章太后又揉了揉杨景澄的头,“何?况,只有我?开口,朝臣才不会?找你麻烦。你别看他们今日声嘶力竭的山呼万岁,欺负新皇帝,他们可是熟练活。”

杨景澄无言以对。

章太后的手,顺着发丝,落到了杨景澄的脖颈处。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是重枷加身留下的痕迹。轻轻抚了好几下,她问:“恨我么?”

杨景澄问:“华阳哥哥的事,您有插手么?”

章太后笑了起来,伸手在杨景澄额头上重重的点了一下:“我?说没有,你便信?”

杨景澄没笑:“您说,我?信。”

章太后默然半晌,道:“我?没杀他,也没救他。”

杨景澄登时抿紧了唇。人皆有私心,章太后亦有,并不奇怪。可也正是这份私心,让他对章太后的感情变得复杂。感激与憎恨死死纠缠,把一切搅成了一团乱麻。

沉默,在东暖阁内蔓延。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率先开口:“我?闺女呢?”

兰贵等人的心下顿时一松,华阳郡公之死,是祖孙二?人之间极难消解的刺,杨景澄不愿死磕,再?好不过。

章太后伸手拉起杨景澄,命他坐到了自己身边,才笑道:“你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她那么点大的人,正是爱吃爱睡长个儿的时候。这会?子早睡了,你今晚就住我?宫里,明儿早起便能见着她。”

“对了,她还没起大名,你想好了她的大名没有?”

杨景澄道:“叫心砚吧,杨心砚。”

章太后愣了愣:“哪两个字?”

杨景澄道:“砚台的砚。”

章太后:“……”

“砚台黑的,姑娘家心黑点好,心黑点不吃亏。”杨景澄认真道,“就像您这样!”

啪!章太后恼的在杨景澄后脑勺上拍了一记:“打我?入宫起,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你是头一个!”

杨景澄笑着一把抱住了老太太:“做孙子的,不淘气?就不可爱了。”无论如何?,谢您的庇佑,让我全家得以团圆。

章太后幼年丧母,至多被哥哥搂一搂肩,还没叫人如此抱过,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一天到晚擦不完窗户的广昌噗嗤笑了一声,随即整个慈宁宫都笑了起来。

春回日暖,柳暗花明。永和一朝的动荡结束,该是国朝新生之时了。

作者有话要说:杨景澄:没错,我忽悠对象升级了,我开始忽悠老太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