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换了铺盖后,没那么冷的缘故,杨景澄这一觉睡的很沉。一直从头天下?午,睡到了第二日早上。依旧半梦半醒,习惯性的喊了声:“青黛。”
“嗳!”青黛脆生?生?的应了,反倒把?逐渐清醒的杨景澄吓了一跳,好半日方记起,昨日丫头们到来之事?。
“世子醒来了?”青黛看?着心情很好,笑?眯眯的问道,“我煮了红枣儿小米粥,您要吃点么?”
杨景澄笑?了笑?:“我先洗漱。你喊老丁来搀我一下?。”
话音未落,丁年贵出现在床前,一把?便将他从床上捞了起来。杨景澄日渐康复,已经比前几日好的多。洗漱过后,他吃了些粥,便要去隔壁探望颜舜华。
丁年贵看?他精神尚好,没讲什么啰嗦,扶着他慢慢走到隔壁。驿站的条件着实简陋,便是昨日丫头们兢兢业业的收拾过了,颜舜华的屋里也没个能让杨景澄坐的地方。丁年贵想了想,索性把杨景澄放到了床上。又因这毕竟是女眷的屋子,丁年贵只得放下人便跑,直接把?杨景澄扔给了白鹭与黄莺。
杨景澄不以为意,他今日感觉好多了。于是自己略略调整了下?姿势,径直躺在了颜舜华旁边,看?着颜舜华发起了呆。
“世子……”白鹭走上前来,忍不住道,“奶奶伤的很重。”
“嗯。”
白鹭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景澄伸手探向了颜舜华的锁骨,那里裹着布条,布条上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心中猛的一抽。想起那令人惊骇的木驴,差一点……差一点,颜舜华就死了。如若颜舜华果真死的那般的屈辱,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虽然现在,他也不知该怎样面对颜舜华。
手指向上,摸向了颜舜华的脸。原本丰腴的脸颊,此刻仅剩一层贴着骨的皮肉,惨白里透着蜡黄。微弱的呼吸,显示着她的虚弱。她真的,能活过来么?
“早知今日,便不娶你了。”杨景澄拂过颜舜华垂在额间的头发,眼神里满是愧疚。他自己被刺杀也好,受刑也罢。既是卷入了夺储,哪怕是被动的,心里虽恨,念头却容易通达。颜舜华则是,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
“奶奶真的伤的很重。”白鹭哽咽着强调。
“太医怎么说?”杨景澄问。
“外伤还好,内伤重。”白鹭仔细回想着太医的话,开始跟杨景澄解释。
原来,颜舜华与杨景澄不同。即使锁骨被穿透,因救的及时,倒也还好。鞭伤更是杜玉娘顺手就给治了。然而,黄鸿安当日踹的那一脚,着实重创了颜舜华。以至于她至今都未脱险。
毕竟杨景澄乃外伤,无非日后留疤难看些,可惜了他家里自幼养的好皮肉,但若说有甚后遗症,倒不至于。颜舜华便不好说了,太医光下?方子,便斟酌了好有个把时辰,可见病情之险重。且明摆着伤了根基,日后……还不定?如何?。
白鹭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她已经忘了自己哭了多少回。只是看着自幼伴大的姑娘,变成这副模样,便忍不住的难过。
杨景澄没说话,他安安静静的躺着,听着白鹭的哭泣,听着去洗衣裳回来的黄莺的哭泣。他清楚两个丫头到底在哭什么,但有些话,他觉得不必同丫头们讲。他现在也不好受,确实没有了往日那等一遍又一遍解释的耐心,只好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杨景澄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前几日因各种不适,睡的很不好。从昨天夜里开始,方休息的好些。他身体还很虚弱,急需睡眠。
却不料,等到他再次醒来时,有双熟悉的眼,落入了他的眸中。杨景澄蓦得生?出了由衷的喜悦。他的胖丫,是活过来了么?
虚弱的颜舜华靠在床头,定?定?的看?着他。两个人都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怔怔的看?着彼此,相对无言。
屋内熏香缭绕,甜暖宜人。屋外却下着雨,湿意混着寒意,显出了几分北方冬日的威力。鲜明的对比,亦如此刻夫妻的心情。虽得救,两个人却都是千疮百孔。
杨景澄的喉结动了动,良久,他道:“你可千万要好好的,你死了,我便娶别人了。”
颜舜华眼中的泪光一闪而过:“你娶别人吧,我不怪你。”
杨景澄愣住。
“我昨日醒过一回。”颜舜华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声音很轻,“姐儿,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了,因此欣儿没来,吴妈妈也没来。她们得跟着姐儿进宫去了。”
杨景澄一时没想明白颜舜华的意思,眼中满是疑惑。
“你将来……多疼姐儿些,便是了。”颜舜华笑了笑?,目光柔和?的看?着杨景澄,“你值得更好的。”
“你很好。”杨景澄直接道。
颜舜华笑了,她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想清楚了叶欣儿的选择。章太后肯出手救她们不奇怪,但把?他们的女儿接进慈宁宫抚养,便耐人寻味了。表面上看?,是章太后在告知所有人,杨景澄是她看?重的孙子,绝不允许再有人慢待。
但从杨景澄离京时,便不停琢磨夺储的颜舜华,已隐约察觉到了章太后的深意。
那么,对于杨景澄而言,他将来注定?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们漂亮、年轻、干净,更不会像她一样,有着满身的难看至极的疤痕。颜舜华笑着笑?着,眼里不自觉的渗出了泪。
她不甘心!
她承受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要把?丈夫拱手让人。她比叶欣儿更不甘心!可是,世道对女人何其的残酷。无论她今日承受了多少,丑陋的她,已经彻底丧失了争宠的资格。
与其日后被嫌弃,不如趁着情谊尚存,为自己的女儿多争取一点疼爱。好歹,这场酷刑没白挨。
“我曾听闻,陈太后生的极好。”杨景澄忽然说起了宫廷秘闻,“比娘娘好看的多。”
这次轮到颜舜华听不懂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了杨景澄想表达什么。
“但,宠冠六宫的,是娘娘。”杨景澄看?向颜舜华,“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未必只看外表。”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喜欢聪慧的女人。”
颜舜华顿住。
杨景澄伸手摸到了颜舜华的后背,明显的感受到了她的僵硬。
他看?着颜舜华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这不是疤痕,是我们一起闯过生?死关后,得胜的功勋,值得你我一生?铭记。”
颜舜华思绪顿时大乱,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了杨景澄。但她的眼里,杨景澄的目光澄澈如秋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与欺骗,唯有一如既往的真诚。
“你一向很聪慧,有些事?,想必你猜到了。”杨景澄道,“但还是那句话,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结局。或许,是你我自作多情;或许,待我们争到的那一日,我们已过不惑之年。”
“又或许,”杨景澄深吸了口气,“此番经历,再遭一回,也未可知。”
颜舜华的脸上,霎时染上了惊恐。这是一场持续到今日,还未完全醒转的噩梦。她无法忘记铁钩穿过锁骨时,那几近灭顶的痛苦;更无法忘记,杨景澄被迫跪下时的屈辱。
再来一回?颜舜华用尽了理智,才忍住没有疯狂的尖叫。仅仅只是想一想,她便险些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手被紧紧地握住,棉布包扎的粗糙,带着温暖,把?颜舜华从令人窒息的回忆中拉回了神。
“舜华。”杨景澄轻而郑重的道,“还愿陪我走下去么?”
颜舜华喘着气,说不出话。如若没经历过酷刑,她大概会天真的说,无论刀山火海,都愿陪你走。可真的经历过,方知那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良久,颜舜华颤声道:“龙景澄,我怕……”
“我也怕。”杨景澄道,“好疼啊!我疼的好久都睡不着。”
颜舜华哭了出来:“我也是。”
“所以,万一我们再遇到黄鸿安那种人,我手脚麻利些,我们一块儿死了吧。”杨景澄道。
这一次,颜舜华没有犹豫,果断的说了声:“好。”
“那,万一我们成功了。”杨景澄道,“一块儿活?”
杨景澄声音疲惫而喑哑,话语中的暖意,却浓郁至可化冬雪。
颜舜华定定?的看?着躺在身旁的男人,他可以为了自己,独闯诏狱;可以为了自己,哀求不怀好意的仇敌;还可以……绕一大圈,只为打?消她的顾虑,安抚她的心弦。
人世间,只怕再没有比他更温柔更体贴的男人。
一股眷恋缓缓的从心底升起,一点点的融化着恐惧的坚冰。宛如春深日暖,沉眠的幼苗苏醒,破土而出。
“如果,能陪着你,一直陪着你。”颜舜华的身体开始了抑制不住的颤抖,但她任然顽强的道,“哪怕再来一次,我……也愿意,陪着你去闯。”如果,我能活到终点的话。
杨景澄拿起颜舜华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而后轻轻说了声:“谢谢。”
严酷的刑罚,对杨景澄亦是莫大的打?击。之所以一直睡不好,除了疼痛,还有始终萦绕在内心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恐惧。他害怕此刻的平静祥和,仅仅是一场梦。梦醒之后,看?见的依旧是黄鸿安的脸,与在他指尖搅动的竹签。
但他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他得竭力装作?镇定?的样子,只是疼痛难忍,而没有心生?恐惧。
这条路,是如此的难走。没有谁能保证从此便一帆风顺。但,颤抖中的颜舜华,积聚起的勇气,无疑给了他莫大的鼓励。我们都在害怕,但我们都将一往无前。
卷入旋涡的两年,杨景澄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亦有太多人为他牺牲。
战亦死,不战亦死。杨景澄合上眼,开始了养精蓄锐。既然敌人始终穷追不舍,那皇位,他要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