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首辅的此番弹劾,可谓声势浩大。不独震撼京城,连周边府县都听见了?,甚至发往各地的邸报都有提及。一时?间,各地为了?杨景澄被弹劾之事?,吵做了?一团。
若说杨景澄出仕以来?,名声是很不错的。然他身上却带着好几处不妥——早先在?京中时?,擅杀郭兴业;次后?对章士阁与赵良策的处置亦过于?跋扈。倘或他只是个寻常宗室世子,跋扈了?倒也没什么。可偏偏他是天下皆知的储君候选,这?便有了?越俎代庖的嫌疑。
不是时?下的人读腐了?书,不知变通。实乃永和帝恰是个小心眼儿的皇帝,在?他手底下混,自然须得谨慎些。凡事?得法理皆备,才是上上之选。如若只顾结果,办事?从权,华阳郡公便是下场了?。
何况,如今太子初立,却不得人心。他必然借此由头,要把最大的对手打成臭狗肉方才甘心。毕竟,杨景澄是失踪了?,而不是板上钉钉的死了?。万一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爬了?出来?,太子此前的一切,不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因此,自认为看穿了?一切的精明人,只管拿着朝廷律法说事?;而热血上头的那拨儿却十分不服!章士阁贪墨激起民?变难道不该杀?赵良策背叛朝廷投靠匪类难道不该杀?
那时?徽州局势不稳,把两?个大贪官砍了?祭旗,一则打击匪类士气?,二?则安抚当地民?心,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这?才叫有勇有谋!如今人家刚平叛有功,又遇歹人报复,生死未知。朝廷便卸磨杀驴,实在?叫人寒心。
然而,物议沸腾,也仅在?民?间这?些读书人身上。朝堂里头,安分的宛如章首辅一言堂,连个跳出来?反对的都没有。如此诡异的状况,不仅让永和帝慌的手足无措,也让章首辅察觉到了?违和。
章首辅无法判断,汤宏等人的沉默,到底是因连续两?位准“嗣子”相继离世造成的打击过重,还是另有图谋。若有,那又在?图谋什么!?
权力斗争中,不怕见招拆招,最怕的就?是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局面?。当时?王守良在?徽州,也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敲晕了?杨景澄。如今章首辅自家被敲,由不得他不谨慎。
同僚多年,章首辅明白,次辅汤宏可是有两?把刷子的。
而就?在?此时?,一向康健的章太后?,突发高热,竟卧床不起。整个太医院闻风而动,却是无论谁诊治,皆看不出个所以然。方子换了?好几个,偏偏高烧就?是不退,章太后?意识都有些迷糊了?。
章首辅只得入宫探视,昏昏沉沉的章太后?,更显老态。见此情景,章首辅方惊觉,章太后?原本花白的头发,几日之间,已尽数雪白。
章首辅立在?胞妹的床前,久久无言。旁的皆可作假,唯独一夜白头,再真切不过。想章太后?一生没养下过一个孩儿,年轻时?忙于?政务,唯一的庶子都不曾亲近,更遑论族里的孩子们。及至临到老时?,一个亲近的晚辈都无。好容易看重个侄孙子,还卷在?夺储的风波里,不得脱身。
细细想来?,难免让人心生怜悯。
然而,权力斗争,从来?没有心慈手软,只有趁你病要你命。章太后?是杨景澄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会子突发疾病,于?章首辅而言,正是天赐良机。汤宏沉默带来?的不安,略消退了?几许,章首辅定了?定神?,不咸不淡的与章太后?说了?几句话,便以不敢打搅休养为由,退出了?慈宁宫。
章太后?这?一病,先前蛰伏的妖魔鬼怪立即浮上了?水面?。攻讦杨景澄的折子越来?越多,声势也越发壮大。连先前他在?锦衣卫收了?多少好处,都扒拉出来?,恨不得因此给他扣个贪赃枉法的死罪!
事?态变化完全超出了?众人的预料,之前高调接回?颜舜华的齐成济当场坐蜡。这?年头为了?做官,坑死亲闺女的都不止一个两?个,程荣唯一的嫡女且埋在?章家的大沟里爬不出来?,齐成济上蹿下跳的护着个外孙女,简直堪称笑谈。
纵然知道齐成济八成为的是赌一把杨景澄的前程,可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他赌赢了?自然众人拍手称赞,如今形式不妙,那起子见风使舵的小人,便忍不住冷嘲热讽了?。
外头流言四起,颜舜华也是连日的唉声叹气?。她回?娘家避祸,原是想住回?之前的屋子,奈何齐成济死活把正屋让了?出来?,现弄的祖孙俩都十分的尴尬。再有,齐家算家教不错的,可颜舜华的存在?,切实威胁到了?齐家的官运与前程。因此,闲言碎语实在?少不了?。
齐成济左右为难,做人做事?,最忌讳半道儿撂挑子。一开始不肯管,众人没办法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外孙女儿,跟本家更是无关。
可先前做好人,如今半道儿上把人撇下,那便是道德败坏了?。官场上,名声有时?候是擦屁股的手纸,为了?利益扔了?便扔了?;有时?候却是保命的符箓,多少人因着个好名声化险为夷,可谓是混朝堂的一道“免死金牌”。因此,齐成济哪怕官瘾再大,让他彻底抛却名声,他是极不舍的。
偏偏,家里的儿孙对颜舜华已有了?微词。
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形容眼下杨景澄夫妻的景况,再贴切不过。那一头章太后?病倒,章首辅一系彻底有恃无恐;这?一头颜舜华正愁去处,青黛的信件送到,他们已下了?运河,预备进京,讨她的示下,该去哪处落脚。
一时?间,颜舜华觉得自己?又陷入了?当年孤立无援的窘境。那时?的她,尚有母亲用孱弱的身体,为她遮风挡雨。而如今,换成了?她挣扎求存,为女儿谋一条生路。
思量了?许久,颜舜华算计了?种种得失,终是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寄给了?魏燕如,问她是否愿收留这?一屋子无处可去的女眷。
魏燕如住的是颜舜华的陪嫁,可她给了?银钱,颜舜华想住,便是寄人篱下。那处屋舍极少,颜舜华的人又极多,果真住了?过去,拥挤程度可以想象。但颜舜华却是实在?没法子了?。
不是没想过去投奔几个亲近的长辈,只是如今杨景澄即将被定罪,每一分人情,都是弥足珍贵的。她今日为了?个落脚地消耗了?,翌日杨景澄回?京,为他求情的真心可能就?少一分。多一分与少一分的差距有多大?颜舜华不敢赌。于?是她选择了?投奔魏燕如。
颜舜华那头几十口子人,初皆到信的魏燕如当即唬了?一跳。但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且不论她与颜舜华的私交,只说楼英那脾性,倘或得知她在?颜舜华最无助的时?候袖手旁观,八成要动真怒。且,若杨景澄无事?便罢,将来?至多被楼英训斥几句;若杨景澄有事?,楼英非得怒到休妻不可。
于?是魏燕如火速将自己?与母亲并楼兰搬到了?西厢的北间,堂屋与南间放自家的东西与奴仆,直接将正屋与东厢腾了?出来?。而后?顾了?辆马车,直奔齐府,亲自去接人。
魏燕如原本是个腼腆小姐,盖不住独自在?市井中支撑门户过于?艰难,加上还有个让人提起来?便脑壳痛的小姑子。两?年下来?,硬生生的叫逼成了?个不比颜舜华好多少的泼妇。
她来?到齐府,虽一身素净的衣裳,却毫不怯场。大大方方的对顾老太太笑道:“自古出嫁的女儿没有住在?娘家的道理。我弟妹原是想家人,遂于?娘家盘桓了?几日。可时?间长了?不归家,叫人笑话。今日我个做嫂嫂的,接她家去吧。”
顾老太太也有些压不住家里的浮躁,听闻有人接颜舜华,心里先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提了?起来?,担忧的道:“那处宅子我知道,只得九间屋子,如何住得下?”
魏燕如笑道:“百姓人家皆是如此,咱们家虽穷,也没有出嫁女一直赖在?娘家,贪图娘家富贵的道理。老太太说是也不是?”
这?话说的就?颇不客气?了?,顾老太太脸色沉了?沉,可再看向两?个儿媳的神?色,心里暗骂了?句这?帮不争气?的小崽子!此时?绷住了?,将来?杨景澄翻过来?,便是天大的恩情。此时?绷不住,将来?……还有个屁的将来?!
当家多年的顾老太太本就?极懂人心,颜舜华的聪慧也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往日老太太是叫丈夫关家里,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方显得笨拙。但凡丈夫提点她几句,她便能迅速领会。譬如今次颜舜华的去留,齐成济便一直在?叨念,章首辅下如此狠手,莫不是已经得到了?杨景澄的确切消息?不然,他非跟个死人过不去,难道是闲出屁来?了?么?
可这?番话,齐成济敢对老婆说,却不敢宣扬出去。轻烟尚且知道放□□,让人无法确定杨景澄的生死,老于?官场的齐成济岂能不知厉害?最后?,夫妻商量了?半宿,方决定按颜舜华的计划走?。因为,颜舜华若被“赶”出了?齐家,更能证明章首辅的心黑手狠,多少为杨景澄赚点同情。
然而,如此一来?,之前高调接颜舜华的人情,也就?消耗一空了?。再有多少理由,都无法掩盖齐家的见死不救。甚挣不挣同情的,仅仅是将来?面?上不闹翻的托词罢了?。
顾老太太深深的叹了?口气?,孩子们读书读腐了?啊!想着这?会子都没有个死活要护着自家人的“耿直”书生跳出来?,跟长辈死磕,顾老太太便觉得疲倦到了?骨子里。最后?一点子争强好胜之心消散的无影无踪。挥了?挥手,命人带魏燕如去见颜舜华,一个人闷不啃声的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