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伪装

京城与宁江两地混乱,运河上的一艘商船上,却是?尚算安稳。这是?刘常春亲戚家的船,至于他本人?与他家的船队,皆在家兢兢业业的扮演着“惶惶不安”——他的大靠山死了,他不慌才怪。

但俗话说的好,狡兔有三窟。刘常春自家的船招人?眼,护送杨景澄回京之事,便托付给了大舅子。当然,大舅子作为近亲,亦很?有可能被人?盯死,于是?大舅子又托付了自己的大舅子,倒手三五次之后,杨景澄顺利化?妆成了个从京中嫁过来的妇人?。此番听闻娘家父亲病故,意欲回家奔丧。

事实上,杨景澄逃离宁江后,已接到了瑞安公与华阳郡公的丧报。他现一身重?孝的丧服,团在船舱里,加之许平安给扮的妆容,猛一看去,还真像个哀哀欲绝的少妇。

许平安极为谨慎,深知他们?若自己弄条船直接北上,路上极容易被人?截下。唯有隐藏在人?群中,方能逃过章首辅的眼线盯梢。为了更保险,许平安与杨景澄议定装成夫妻,裘有根与张发?财装作许平安的表弟,是?被许平安请来护送的人?。

如今道上不太平,小门小户的出?远门,请两个亲戚陪护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他们?上船时,许平安背着杨景澄,若有人?问,便说是?伤心?父亲去世,哭昏了。及至进了船舱,杨景澄个“女眷”自是?不轻易出?门,偶有左近舱房的妇人?想来窜个门,许平安也说他嗓子哭哑了,说不出?话,轻轻松松就把人?打发?了。

舱房隔音极差,稍有动静隔壁就能听个清清楚楚。许平安又反其道而行?之,亮出?他的大嗓门,操着流利的宁江府乡下方言,镇日里与裘有根、张发?财讨论着他的小本生意,时不时关心?老婆两句。

没二三日功夫,整船人?都对这家人?有了点印象。甚至有人?说的出?他们?所在的村落名字,因为许平安借用的身份本来就是?真的。

当时他们?在宁江全境家家户户派种子的时候,与不知道多少人?打过交道。宁江府辖区几十万人?,找个娶了京里媳妇的人?家还不容易?他不仅身份是?真,还能把全村的情状说了个大概。

恰好船上有个宁江府别处的人?,在许平安他们?村有个亲戚。许平安一拍大腿,当下攀起了交情。没两个时辰,二人?已经商议好,同?为乡亲,须得在路上彼此照应。更绝的是?,那人?的婆娘听闻杨景澄嗓子哑了,特特跑来送了回冰糖炖梨。回去逢人?便说杨景澄生的好看,他男人?好有福气的闲话。

只把满船的男人?勾的心?痒痒,皆想瞧瞧许平安的老婆,到底多好看。只可惜老婆重?孝在身,船家怕晦气,不许他老婆出?门,要出?门就得把孝服脱了。杨景澄自然不肯脱,僵持了几个来回,他顺理?成章的被关在了船舱里,半步不得出?门。

许平安的法子简直刁钻到无?以复加,休说章首辅尚无?法公然发?通缉令,便是?长乐立时即位,全线通缉杨景澄,只怕都不能把他们?从密布船只的运河里翻出?来。

然而,外部的威胁解决,杨景澄的状态却并不好。有伤在身是?其次,父亲与华阳郡公的双双亡故,丁年贵等人?的生死未知,对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归根到底,两辈子皆活在长辈宠爱下的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

人?生有多少挫折不足为惧,唯有身边人?一个个枉死,让他最难以接受。父亲与华阳原先并无?交情,同?时遇害,多半因他之故;永和帝敢于手起刀落的弄死华阳,亦多半与他有关;更遑论丁年贵等人?,皆因他而赴死。

杨景澄不至于叫愧疚打垮,可内心?柔软的他,是?真的说不出?的难过。前世,他缩在宅门里,圈死了自己;今生他走出?宅门,连累了一群。回头望去,竟不知走哪条路、如何走,才是?对的。

无?力感又一次重?重?的压在了心?头,好似他无?论怎么挣扎,皆如一叶孤舟入海,生死皆在旁人?的翻云覆雨间。

张发?财坐到了他的面前,轻声道:“嫂嫂,你要难过,就哭出?来。”

杨景澄:“……”这几个王八羔子真能入戏,一句话险些?把他的伤春悲秋都怄没了!

“唉,”张发?财叹道,“你想哭便能哭,我们?几个汉子,遇着了伤心?事,都得忍着。男人?家哭着,叫人?笑话。”

张发?财的神情低落了下去,杨景澄知道,他们?几个的痛,并不比自己轻几分。多年袍泽,一朝生死分离,那种滋味,难以言喻。

“知道你表哥,为何同?你比同?我们?更亲近么?”许平安忽然道。

丁年贵是?叶欣儿的表哥,杨景澄跟着叫一声,倒也说的通。此刻行?船在外,杨景澄也已习惯了许平安他们?小心?翼翼说话的风格,哪怕压低了声音,也绝不肯在言语上露半分破绽。

杨景澄没说话,许平安自顾自的道:“我们?往往死的太容易,彼此亲近了没必要。你不同?,你是?公、女眷,不在外头行?走,在家好好呆着,不容易死。他与你亲近些?,不怕。”

说着,许平安轻笑:“他啊,是?个怂货!第?一次我们?出?门做生意,遇到了贼人?,哥几个被砍死了大半。他回来哭了半个月,每日眼睛都是?肿的。比你现在都狼狈。后来次数多了,他倒不哭了,却再不肯轻易理?人?。”

“他死你前头,挺好的。要哭你哭去,横竖不轮不到他哭了。”

杨景澄的眼泪倏地落下,他现只用养伤,他现装的是?女人?,他死了亲人?,他可以哭的。许平安抬起手,十分不敬的揉了揉杨景澄的头。默默的道,哭吧,哭吧,回京后,哪知道是?什?么光景呢?或许,那时连哭的机会都未必有了。

在运河里乘船北上的,只有回京奔丧的小妇人?,没有杨景澄。沿途确有官兵登船搜寻,好几次都搜到了舱房内,把胆小的妇人?吓的直往丈夫怀里躲,足足敲诈了三两四钱银子,愣是?没人?寻到杨景澄。

永和帝坐在乾清宫内,精神日渐萎靡。太子能立便能废,可杨景澄一死,他所有的算盘尽数落空,章首辅已是?将他逼至绝境。章太后护住了杨兴云,但那纨绔,与长乐有何区别?便是?心?地善良些?,落到章首辅手里,依然只是?傀儡。

与其说章太后挑选了新继承人?,不如说纵横一生的章太后不肯服输,非要跟章首辅打擂台。这对永和帝与帝党皆是?好事,只可惜,帝党汤宏病重?,他们?早失去了主心?骨,如今在朝堂上,只是?混日子罢了。

杨景澄杳无?音讯,宁江府爆炸案却已查了个七七八八。据幸存者的描述,□□应是?金富贵等人?事先埋下的。但效果不佳,虽引起大火,事后查探尸首,发?觉被烧死的人?身上本就有各种重?伤。有被□□射穿的、有被大刀捅穿的、有被砍了胳膊的、还有被割了咽喉的,总之没有那场火,他们?也够呛能逃出?来。

这并非底下人?粉饰太平,当日宁江卫来的及时,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加之火灾不同?旁的,最易牵连邻居,左邻右舍纷纷前来帮手。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火扑的干干净净。连杨景澄后院里那群小脚的姬妾,都一个没死。马健哥几个也被宁江卫的兄弟拖了出?来,现正在医馆养伤。

只是?没有人?能分辨的出?,那炸的细碎或烧成黑炭的尸体?,哪一个是?杨景澄。

宁江府大码头上,轻烟带着一大群孱弱的莺莺燕燕,登上了刘家的船。知府彭弘毅立在码头,殷殷叮嘱压后的青黛:“姑娘们?一路小心?,若遇麻烦,只管打我彭家的旗号。银钱上万别省俭,若是?……若是?……我已手书一封回家,家母会找个宅子,安顿你们?的。”

青黛对彭弘毅深深一福:“谢大人?照拂。”

彭弘毅扯了扯嘴角,嗓音干涩的道:“世子对我有恩,我不过是?报恩罢了。姑娘们?不必介怀。只我没甚本事,只能如此了。”

“已是?大恩,”青黛含泪道,“我们?夫人?会谢您的。”

彭弘毅怜悯的看着相貌清丽的青黛,叹了一声:“珍重?!”

青黛恭恭敬敬的给彭弘毅磕了个头,跟着众人?上了船。直到刘家的大船开出?去了老远,再不见彭弘毅的身影,整条船上只剩自己人?时。

轻烟把后院所有的人?都叫到了甲板上,并命刘常春守在甲板入口处,确保无?人?能听得到她们?的谈话时,轻烟方极为严肃的道:“再强调一次!当时马健等人?已经昏迷,龙葵躲进了隔壁院里,留在正院的只有我们?。”

“我实话告诉你们?,以我们?的品貌,无?人?护持,便是?生不如死!”

“唯有等世子归来,我们?才能重?新过以往的日子。那样的好日子,连夫人?都给不了。”

“因此,进京之后,无?论哪个,皆不许提世子进了堂屋就不见了的事!那里必有地道,世子必然逃脱!但,同?时,也必然有人?追杀。我们?就让人?以为他死在正院里,为他争取逃离的机会。”

“若有人?问,一律给我哭!半个字都不许答!明白了么!?”

石英不耐烦的道:“明白了!你都说三回了!”

“你闭嘴!”轻烟怒斥,“生死存亡之际,我不惯你的副小姐脾气!再跟我闹,我扔你进运河里喂鱼!”

训完石英,轻烟环视一圈:“从今日起,我装怀孕。怀着宗室子嗣的孕妇,沿途可避开绝大多数烦扰。现在,你们?所有人?,围着我转,只听我的!我是?孕妇,我最大!”

“至于进京后,我们?再随机应变。”

青黛忽然出?声道:“有人?要杀世子,未必没有斩草除根的打算。谁是?孕妇,谁就可能死。孕妇,我来装吧。”

轻烟坚定的摇了摇头,掷地有声的道:“我最受宠,我来装!”

万一死了,那就死了。怀着孩子死的,还能混进杨家祖坟,这不一直是?她期盼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