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0、俘虏

徽州城外,夜幕低垂。蔡仪艰难的睁开眼,不?动声色的观察起了周围。他?的四肢被紧紧的绑在木架子上,难以动弹分毫。略略挣扎了两下,发?现毫无破绽之后,当机立断的放弃了无谓的挣扎,以免浪费体力。他?的眼睛有?些?浮肿,因此视域受到了限制。勉力左右张望,方发觉他?的左膀右臂——指挥同知尉迟唐被挂在旁边,衣衫褴褛、形容憔悴。

蔡仪的脑子嗡嗡作响,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一行人到底遭遇了什么。他?的记忆停留在军队被冲散时,只记得倏地后脑上一疼,醒来就挂在木架子上了。

强行定了定神,他?才发?现除了同僚尉迟唐之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与数不清的火塘。蔡仪眼皮猛的一跳,莫非他?落入了赤焰军的营地里!?

喧嚣的人声瞬间如潮水般灌入了他?的耳膜,距离他仅仅五六步远的一个火塘边,围了七八个额头上点着火焰的汉子,正大声的说笑。火塘周围摆放着红薯、土豆、年糕等物。尽管不?见半点油星,依然浓香扑鼻。

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的蔡仪,瞬间就陷入了疯狂的饥饿与口渴中,同时饱胀的膀胱提醒着他?,再找不到茅房就得尿裤子上了!

蔡仪被忽如其来的状况激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他?出身康良侯府,虽是旁支,幼时有些?贫苦,但比起真正的平民,日子不?知好到了哪里去,何曾挨过饿受过渴?尿裤子这种事?更是两岁以后就没经历过!偏偏他现在被挂在刑架上,他?憋不?住了!

章士阁我槽你家十八代祖宗!

蔡仪满腹的尴尬与委屈全化作了熊熊怒火,直朝章士阁狂奔而去。原本他带兵出门只是做个样子,目的也是无甚危险的宁江府。却不料硬是被章家的狗腿子程荣逼来了徽州府,落了个如此狼狈的境地!

蔡仪气的双眼血红,自打章士阁上任以来,他?处处退让,给足了章首辅面子。那小崽子却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搞他?!蔡仪都想不明白了,自己上辈子是杀了姓章的没抽刀咋地?这辈子非把自己往死里坑?老子招你惹你了啊!

似他这等仗着家世与伶俐爬上来的武将,自是无甚英勇的品格。此时此刻竟是硬生生叫章士阁气的抛开了生死,满心只剩下了仇恨。肿胀的眼睛阴毒的扫过赤焰军的营地,脑海里想的是,只要他?此番能逃出生天,必然要将姓章的碎尸万段!否则绝难消他?心头之恨!

滋,一股热流不?受控制的倾泻而下,紧接着,初夏夜里里的风吹过,从大腿根到脚踝皆感受到了凉意。蔡仪当即屈辱的想一头碰死在架子上,奈何他?手脚被束,无法动弹。也是到了此时,他?发?现有根麻绳绕过了他?的嘴,勒的他?无法咬舌自尽。

蔡仪深呼吸,再深呼吸。不?知接连多少次之后,方渐渐冷静,分析起了眼下的局势。

再次尝试着活动手脚,手指与脚趾皆有?知觉,且无麻痒之症状,可见绳子绑的相当讲究——既不会让他跑了,也不?会让他伤着。与旁边挂着的伤痕累累的同僚不?同,他?身上几乎没什么外伤。一切的不?适,来自于饥渴。换言之,赤焰军暂时不想与康良侯府不?死不休,否则他?绝没有如此待遇。

那么,赤焰军想做什么?

繁星闪耀,夜凉如水。赤焰军的营地渐渐安静,兵丁们横七竖八的席地而睡,很?快便只余下了交替的鼾声。从蔡仪苏醒起,足足两个多时辰,无一人来搭理审讯,好似他?这个俘虏压根不存在一般。

比严刑拷打更煎熬的是不知目的的等待。冷静下来的蔡仪理智回笼,死亡的恐惧渐渐侵入了脑海。夜愈深,恐惧则愈盛。不?知何时起,勒在他嘴上的麻绳也无法阻止上下牙床的疯狂碰撞,无数的残酷刑罚与残肢断臂在他眼前交替闪过。尿意再次忍不?住的上涌,他?又一次落到了憋不?住的境地。

蔡仪忍不?住遥望苍穹,这夜,还有?尽头么?

蔡仪此番出行,足足带了两千人驰援徽州,与赤焰军刚交手的瞬间,就被赤焰军的一股先锋冲散,导致溃逃。彼时两军对垒,极少能打歼灭战,通常只消把对方打散,即算胜利。战败方亦少有?殊死抵抗,除却一开始倒霉死的,后头的人早撒丫子跑没影了。这也是为何山匪流寇剿灭不绝的缘故之一。

正规军尚且如此,何况野路子的赤焰军。把援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之后,他?们按惯例随便追了个三五里路,便折回了营地。因此大量的援军逃生。他?们一部分慌不?择路的往宁江府跑,一部分则是抢了百姓的船,逃回了应天。

一个惊天噩耗就这么稳稳当当的砸在了应天布政使程荣脑袋上,把他?砸了个两眼冒金星,好半晌都没缓过神。

蔡仪被俘虏了!生死未知!

程荣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的冷汗。蔡仪的行程因他?而变,倘或蔡仪有?个三长两短,康良侯收拾不了章家,难道收拾不了他?!?

想起康良侯那出了名的小心眼儿,程荣的眼前一阵阵儿的发?黑。怎么就被俘虏了呢!?两千兵马,难道连个主将都护不住么!?

程荣乃文官,全然不懂军事?。哪里明白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的道理!蔡仪那正二品的武将,同文官一般是熬资历熬上去的,而非九边将领靠的是硬本事。譬如康良侯蔡亮,世人皆道他?是个小人,可他领兵打仗的本事无人不服。倘或前日带兵驰援徽州的是康良侯本人,哪怕照例带着这帮废柴兵,大概齐也能把赤焰军打个哭爹喊娘。

偏偏,无能的府兵,遇上了更无能的将领。结局可想而知。

只是堵门撒泼逼着蔡仪去救援的程荣当真坐蜡了!

定了定神,程荣先提笔往京中报信,同时跟章首辅哭诉,为了章士阁的安危,他?算把康良侯府得罪死了,章家万万要保全于他?云云。信件发?出之后,又忙不?迭的给徽州左近的府县写信,请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去徽州瞧上一瞧,尽最大的努力把蔡仪赎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然,发?了一圈求援信的程荣,独独漏下了宁江府。他?已坑了个侯爷兄弟,实在不敢再陷进去一个宗室世子。不?然他九族的命都不够填的。

可惜程荣不知道的事?,他?特特绕开了宁江府,却早有蔡仪的长随往宁江府求救去了!

宁江府,杨府。

二进的厅堂里,是长久的沉默。马桓与丁年贵此前做足了打仗的准备,为的是尽可能的减少宁江府的损失,但从未想过打败仗的可能。毕竟连徽州卫那帮混吃等死的都能守住的起义军,能有甚惊天伟岸的手段?不?想,都司特特派来的援军,竟刚刚接触便落败了。

杨景澄脑子眼儿都是疼的,若非近年来九边战力尚可,他?都要考虑是不是得收拾收拾包袱,带着几个心腹躲去哪个山沟里,预备着改朝换代了。

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杨景澄终于开口问道:“蔡大人可好?”

报信人哭丧着脸道:“小人不知道,小人好容易冲出了重围前来求援,后头的事?全没看见。”

说着,报信人便满心委屈:“我们大人原是要来宁江府护卫世子的,谁成想程荣那杀才,堵着咱们大人的门闹了半晌,逼的大人去了徽州卫,才落了个如此下场。世子,我们大人冤呐!”

原来这报信人乃蔡仪身边的心腹家丁,名唤朱丰。自幼在府中跟着武师父学了些?拳脚功夫,于是挣得了伺候蔡仪的体面。蔡仪原先家贫,发?迹后方养的起奴仆。对早早来投奔他?的家丁们颇为厚道,朱丰方攒出了一股子狠劲,杀出赤焰军的包围圈,成功抵达了宁江府。当即就替主家诉起委屈来。

杨景澄听的好不恼火,心里不?住的暗骂:你家大人冤个屁!算算时日,蔡仪带的人怕是刚接触上赤焰军便崩溃了,居然有脸喊冤?即使朝廷常有?吃空饷喝兵血之弊,比流寇的日子总是好过的多的。打了败仗也罢了,朝廷重文轻武,有?些?事?怪不到武人头上。可连珠江都被轻而易举的俘虏,这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好吧!

看着杨景澄阴沉如水的脸色,朱丰伤心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如今的世道,主子好了奴才未必好,可主子没了,奴才定然没好果子吃。他?是真心实意的盼着蔡仪平安。他?一面哭一面磕头,只为哀求杨景澄出手救人。至于杨景澄的安危,他?根本顾不?上了。

“章士阁真真是个扫把星!”张发?财憋不?住道,“但凡挨上他?的,全没好事!”

丁年贵没理会张发?财的啰嗦,他?看向马桓:“宁江卫统共千把号人,若去救援,你看五百人够么?”

搁往常马桓定然斩钉截铁的说够,但蔡仪身陷敌营,他?不?免有?些?踟蹰。要知道打仗打的就是那股气势,一鼓作气的冲杀过去,两军相逢勇者胜。可对方若是把蔡仪绑着挂在了旗杆上,宁江卫的兵士们还敢冲么?蔡仪因此伤了死了算哪个的?当年他对上蒙古亦可旗开得胜,不?正是砍了蔡聪,激起了麾下的杀气么?

张发?财说章士阁是扫把星,马桓不?知道对不对。横竖他?觉着,姓蔡的绝对是他命里的克星。阴魂不?散了还!

“世子,蔡大人待我们不薄,我们得想法子救他?。”丁年贵暗示性十足的道,“哪怕看在康良侯兢兢业业镇守边疆数十年的份上,也不?能不管他的兄弟。”

杨景澄揉着额头道:“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盲目救人,恐难有好结果。且让我派几个斥候出去打探消息,待摸清了情况,再做打算。”

“世子!”朱丰的见杨景澄没有一口答应,一咬牙,脑袋重重的砸在地板上,砸了鲜血飞溅,只差没把脑浆子直接砸出来。这一下用力过猛,朱丰的顿时陷入了巨大的晕眩与强烈的恶心中。但他?心中有信念,竟还是把恳求说出了口:“世子,求求您救救我们老爷!小人来是结草衔环,必不?相忘!”

说毕,朱丰又一个头猛的磕下,这一次,真的见到了脑浆。红红白白的物事缓缓在地砖上流淌。须臾,他?的身体轰然倒下,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断在这里不厚道,我多发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