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信又认认真真的阅读了一遍,杨景澄轻叹了口气,以手?扶额,试图在颜舜华的字里行间里找寻京城风雨的蛛丝马迹。只可惜,千里之外?的京城错综复杂,他在京中?时都?不曾看透一切,隔着?纸张,更难寻痕迹了。
“老丁,你觉得太后在怒什么?”杨景澄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既是章太后明示的,事发之后又为何发怒?颜舜华借由酒宴传达,即便最终泄露出去,亦非颜舜华之故,何以太后迁怒于她?
又有,此事口耳相传原无证据,太后一通怒火,倒是坐实了。那么,太后到?底有何目的?
无数疑问在杨景澄脑海里交织,怎生都?想不出个所以然。丁年贵快速扫过信,亦是看的满头?雾水。半晌,他叹道:“所以说还是呆京里的好。”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怕不是忘了我?打京里逃出来的!留在京里,才是怎么死都?不知道。”说着?,他脸色沉郁了几分。其实夺储路虽凶险,却始终有生机。如今的举步维艰,全因永和帝左右摇摆。但凡他稍微顾全点大局,也不至于落到?此地步。
照他看来,华阳郡公那处之所以拥趸无数,与其说大家谋求从龙之功,不如说一群被逼到?绝地的人抱团取暖。对圣上忠心有什么好处?华阳郡公还不够忠心么?
杨景澄不曾经历过早些年的事,对永和帝的感情?没?那么复杂。有些老臣伴了永和帝几十年,眼睁睁的看着?他越来越偏执,那才真叫五味杂陈。此时杨景澄只觉得头?痛,他前世虽不关注朝堂,但多少?记得些大事,怎么竟全对不上了呢?可别告诉他,这股乱象直持续到?十年之后。果真如此,那华阳郡公得接下?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啊?不是最后做了亡国?皇帝吧?
由不得杨景澄胡思乱想,自古流民便是亡国?的表征。堂堂江南都?能土地兼并到?了流民四起的地步,别处的景况更不必提。
“说来,章士阁手?里到?底还有没?有粮?”杨景澄忍不住问道。
丁年贵摇头?:“早卖干净了,本来朝廷拨的粮草就不多。何况今次的乱象,与他屯粮关系不大。彭知府倒是没?屯粮了,没?您在后头?镇着?,又有何用?还得朝中?老大人们悠着?点儿,给百姓们留点活路才好。”
杨景澄拿起笔,一面给颜舜华写回信,一面道:“老大人们恐怕对着?家乡父老也无可奈何。但凡为官作宰的,都?要拉扯亲族乃至街坊,否则必得叫人戳脊梁骨,也不招同僚待见。”
丁年贵蓦得想起了自家旧事,一时沉默。他这一生幼年娇宠,少?年坎坷。谁见了都?得道句可怜。可他亦明白,当年父亲贪污有多重?,宗族借着?父亲有多嚣张。说句鱼肉乡里并不为过。
世间事,有时候难以说个分明。就好比宗室子弟里,没?有违法犯纪的么?哪怕素来严厉的华阳郡公做了皇帝,赶上宗亲犯事,他真能下?狠手?办了?果真如此,杨景澄在北镇抚司的时候,早不敢在大堂里大呼小叫了。他的肆无忌惮,正源自于坚信华阳郡公不可能对他下?狠手?。换个人试试?
丁年贵甩开纷繁的思绪,岔开话?题道:“夫人在京中?怕是为难了。”
“有甚为难的,”杨景澄轻笑,“她的事儿好说。夫为妻纲,此事我?不认,谁也不能啰嗦,否则就是不给我?面子。”说着?他冷笑一声,“何况真献妻媚上的又不是甚新闻,哪个真死咬着?不放了?不过是有些男人没?担当,利用了老婆,次后翻脸不认人罢了。待我?修书一封与我?父亲分说明白,她暂别出门便罢了。”
说话?间,杨景澄飞快的写好了两封信。因不打算从刘常春处绕弯子,许多话?自然说的冠冕堂皇,尽是虚言。随手?把信扔给了外?头?当值的侍卫,杨景澄又回头?对丁年贵道:“要紧的是娘娘的心思。”
丁年贵笑道:“世子仿佛从未考虑过圣上的想法,亦不曾与圣上写过私信。”
“我?不敢,”杨景澄笑了笑,“我?其实在想,我?是否已然到?了旗帜鲜明站队的时候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朝堂的发展,似乎真的因他的加入在改变。刚他又一次回忆起了过往,确实无此乱象。至少?华阳郡公与永和帝的针尖对麦芒,且得等到?几年后。他深刻的记得,华阳郡公公然成为众人心里的准太子时,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重?生时未曾想过,自己的挣扎会导致局势变幻至此。
杨景澄坐在圈椅上,看着?窗棱上繁复细腻的雕花,陷入了沉思。刚重?生时,他无比笃定?华阳郡公能荣登大宝。可细细想来,那时的华阳连太子都?不是,两年前的自己,当真天真的有些过头?了。此刻令他不安的在于,华阳郡公最终的结局,是否真如他所想?
万一……失败了呢?
这念头?一起,把杨景澄生生惊了个寒战。如今天下?糜烂的模样,他实在想不出,除了华阳,还有谁能力挽狂澜。哪怕是他自己,都?毫无信心。自家事自家知道,若作帝王,他的性格确实有些优柔了。搁在太平盛世时,或许能成个圣明君主。可乱世却须得重?典,至少?,朝中?的贪官得杀个血流成河。
而这些贪官里,或许有他的亲人,亦有他的朋友。杀一个两个大概没?问题,全杀了……他真有点下?不去手?。譬如身边站着?的丁年贵,他草菅人命敲诈勒索的事儿干的少?么?真清算起来,千刀万剐都?不冤枉。可丁年贵兢兢业业的护持他,别说千刀万剐,他只希望人长命百岁无疾而终。
人心自私。他有时候想,自己想方设法的躲在华阳郡公身后,还是纨绔习性不消,总盼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只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考虑,如若大树有一日轰然倒下?,他又该何去何从?
天下?这副担子重?如千钧,扛起来真的太累了啊。
而今,想要做个糊涂虫容易,但想做出番事业来,确实艰难。随着?早稻逐渐金黄,流民之乱愈发猖獗。先前还只敢围攻县城,渐渐的他们打起了府台的主意?。
到?了此时,流民已不单纯是散兵游勇。起源于徽州的赤焰军气焰高涨,数次出击,劫掠粮食铁器无数。明眼人都?知道,赤焰军里必有高人,否则寻常百姓聚在一起,绝难有如此组织与规模。
寻常百姓何曾知道战法与兵器改良?赤焰军则不同。他们不单有了正规军的雏形,更知晓掳掠铁匠,为他们打造兵器。兵器更非乱七八糟的锄头?菜刀,据各路探子打探,如今赤焰军人手?配备竹制□□。比常见的□□更长,不过是截竹子,加个铁质枪头?,便是战场上杀人的好物。
有些来不及配枪头?的,便削尖了竹子那头?。不必懂甚杀伐之道,兵器皆是一寸长一寸强的。半丈来长的竹竿,端在手?里直往前冲去,各地千户所百户所被打的抱头?鼠窜。
又有,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赤焰军皆由活不下?去的农民、加少?量的土匪组成。其骁勇狠厉,岂是多年养尊处优的兵油子们可比?城墙高耸坚固的还好些,那些年久失修的城池,三两下?就落入了赤焰军手?中?。
彼时打仗,似岳武穆那等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的高人几乎不可见。这厢赤焰军烧杀掳掠,那厢正规军也不肯放下?油水。两军交战之地,百姓死伤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每日都?在上演。整个徽州境内,宛如人间炼狱。
也合该章士阁倒霉,旁的地界儿便是有起义军,多是无组织的流民。流民别看人多,当真冲击县城,百户所的炮弹轰下?去,吓也把他们吓走了。唯独徽州府内,生出了赤焰军这等妖孽。好在他们不曾有几个落地秀才,给弄出个纲领口号。不然赶上寸劲儿,一路北上,直接掀翻了大晋朝都?不算稀罕事儿——当年晋朝的老祖,不正是因此建朝的么?
至此时,朝廷也急了。军事上有句话?叫“守江必守淮”,如今赤焰军还在长江以南闹腾,暂不足以动摇根本。可倘或他们跃了江,霸占了淮河流域,平乱的仗可就有的打了。永和帝当即勒令应天都?指挥使?司调兵遣将,协助徽州府荡平祸乱。
都?指挥使?蔡仪气了个倒仰,暗骂章士阁扫把星,他没?来之时,徽州屁事没?有,待他做了知府,来了大洪水不算、起义军更是遍地开花。蔡仪好容易做到?了正二品的高官,没?嘚瑟几日,全叫章士阁那王八蛋埋进了沟里。不得已,赶紧一面问京中?要钱要粮,一面调兵遣将,欲亲自往徽州平乱。
就在蔡仪手?忙脚乱做准备时,浩浩荡荡的赤焰军已然横扫徽州,直杀到?了徽州府城下?。密密麻麻的起义军把徽州府围了个严严实实,章士阁与徽州卫指挥使?王英芳站在箭楼里,看的双脚发颤。他们一世都?没?见过如此多的人口,且一个个举着?兵器嘶吼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章家的随从们再没?了往日的跋扈,挤在章士阁身后抖成了一团。带着?章首辅万千叮嘱而来的王守良脸色亦十分的难看。章首辅的确预测到?流民将冲击徽州府,却不想来的如此快、如此凶猛。
章泰和揪着?章士阁的袖子,带着?哭腔道:“大爷,咱们该怎么办?”
章士阁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视线挪到?了王守良身上,眼里满是期盼。
王守良苦笑一声,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于是他走到?箭楼前,鼓足气力,对着?下?方高声大喊:“赤焰军的兄弟们!徽州早已一穷二白,无粮可抢,无人可杀!”
“宁江富庶繁华,还住着?皇帝老儿的养子,你们朝那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