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4、山雨

四月中,青黄不接。运河上的客船来来往往,运河边的稻田碧波如海,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多了数不清的流民。徽州几府从去岁起,一直起义不断。哪怕冬季里冻死了一大批,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又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的冒了出来,弄的应天布政使司与都指挥使司焦头烂额。

流民是顺着去岁洪灾所过地界发展的,缘由却非洪灾,而是洪灾过后的土地进一步兼并。从去夏到今春,眼见着稻谷即将收割,自耕农们却再也熬不下去,只能含恨卖田。田地里禾苗青翠,稻谷已经挂在了上头。这?种情况下的卖田,又称之为“卖青苗”。

卖青苗是自耕农最?苦恨的决定,明明只消再熬两个月,他们便可熬过这?个关卡,保住自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产。偏偏就是这青黄不接的两个月,不得不把临门收割的稻田卖掉。其间酸涩,不足为外人道。

而卖青苗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换来的粮食很?快会吃完。没了进项的农民,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求存。

青苗卖的有早有晚,卖的早的更便宜,不等最?后一批人卖田,他们的粮食已经吃尽。惶然无措的自耕农开始逃荒。逃荒的聚集到了一起,就变成了流民。这?里头只要有一个读过书或曾做过生意有点见识的,必定振臂一呼,带着早已饿的丧失人性的流民们疯狂冲击府县城池。

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去岁受灾府县太多了,六十几个重灾区,数百的轻灾区,根本不敢算流民有多少。流民过境又会引发更多的流民。好似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应天数府糜烂,直达天听!

去岁重灾区里,情况最好的当属宁江府。宁江知府彭弘毅原是个老官油子,可既入了官场,哪个不想一步登天?往日不曾有机会,因此做贪官比做清官得利。而今杨景澄驻守宁江府,满朝视线交汇之处,但?凡做点什么,那可是能直接落进圣上眼里的。

为官一世,能有几次如此绝佳的机会?从去岁灾后重建起,彭弘毅就好似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般,不独有浑身使不出的干劲,更是胆大包天,硬杠上了本地士绅豪强。凭有哪样的背景,彭罗刹能整的你?重新投胎做人!

在彭弘毅的辣手之下,宁江府境内硬生生的稳住了粮价。从灾后的一两五钱每石,逐步下降至七钱,成为了整个应天的粮价洼地。粮价如此低廉,不是没有人打过主意。彭弘毅竟是发了狠,抄出重新统计的户籍黄册,以里为单位,进行限购。超出限购范围的,粮价高达二两银子每石,爱买不买。

当然,彭弘毅能如此顺利,与杨景澄有极大的关系。但?凡当地叫的上名号的士绅,多少在朝中有些?关系——没关系的早被兼并了。而在朝为官之人,眼界自然乃当代之最?。流民如何形成,他们最清楚不过。

如今杨景澄为宁江卫指挥使,倘或宁江流民肆掠,这?小祖宗丢了城池事小,万一死在了流民手中,上头追责下来谁担的起?土地兼并乃朝中顽疾,可朝廷直接把当地豪强的靠山全砍了,庄园由本地次一等的士绅瓜分,只怕人人都得赞句圣明天子。原先那些老牌的豪强,当真死也白死。

豪强有了顾忌,许多事也不敢做的太绝。譬如乡里乡亲实在过不下去的,放放高利贷便罢了,青苗田就不要了。加之粮价稳定,又即将收割。尽管多半人都背负着恐怕终身难以还清的巨债,心里却始终有个指望,不舍得抛家舍业做流民。慢慢的,宁江府境内竟稳定了下来。

剩下实在没有生计的,彭弘毅启用了最?传统的“以工代赈”的法子,用每天半斤米的代价,修缮沟渠、疏通河道,以应对接下来的龙舟水。

这?日,杨景澄又登上了城墙,巡视着城内外的情景。城外稻田连绵,城内商铺林立,终于有了几分往日的风采。为此,杨景澄是略有些?得意的。宁江府重建,彭弘毅站在台前,他便隐于幕后。多少顽固傲慢的豪强试图强硬的兼并,被他派出的许平安等人吓了个屁滚尿流。

原先杨景澄恨极了锦衣卫与东厂这?等衙门,认为他们全是皇帝老儿的私心,弄的朝堂乌烟瘴气。不想到了地方,煞神们还有这?般用场。丁年贵也是无语了,他们分明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如今竟干起了行侠仗义的勾当。

不止恐吓豪强,连敲诈勒索一并干的利索。抢来的粮食直接投入市场,钱财则交给刘常春,命他从别处运粮入境。刘常春一人是干不了的,于是他回到武林府,拉了好有十?数个相熟的商家,一同去往湖广买粮,顺长江而下,直达宁江府。

宁江府是小地方,能吃下的粮食不多,且商户们也不愿只往粮价低廉的宁江府销售,大量的粮食涌入周边府县,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最?妙的是,他们的船队打的乃杨景澄的旗号,沿途关卡早闻其大名,几乎没有敢收税的。

几趟运粮跑下来,只把商户们喜了个屁滚尿流,刘常春一时风头无两,在家乡声明愈盛。

在整个应天四处开花之时,宁江府宛如世外仙境般平静祥和,彭弘毅的大名不意外的被章太后与永和帝等人记在了心里。一同被记住的,自然还有杨景澄。

有了宁江府在前,被应天流民弄的心力交瘁的朝廷,对其它几个府县越看越不顺眼。去岁洪灾四府,宁江最?重。当时交通断绝,整个宁江府几乎被洪水夷为平地。不想今年宁江府率先稳住局面,着实让人意外。

为人最?怕比较,大家伙一块儿烂透根子,谁也别笑话谁。哪知道好端端的灾区里,呼喇巴的冒出了个妖孽。简直气煞人也。其它的府县不敢掠杨景澄之锋芒,被上头训斥时乖乖的装起了孙子,唯独徽州知府章士阁满心的不服。

被布政使司接连训斥的章士阁,心中恼怒非常。要说他做官的确比不得眼下的彭弘毅,可普天之下的官员们,大抵都是差不离的。宁江是变数,是杨景澄为了造势使的手段,岂可当做官员的考核标准?他们又不打算当太子做皇帝!

然而此话绝不能说出口。搁在平常,有宗室胆敢以民心造势,那是嫌死的不够快。偏生现如今华阳郡公名震九州,永和帝巴不得有旁人出彩些?,好节制华阳之威势。按章士阁对永和帝的了解,此刻只怕还嫌杨景澄名声不够响。因此,往皇权上攻讦是无用的。其余的方面,彭弘毅与杨景澄又确有建树,让章士阁颇有种狗咬刺猬下不了嘴的焦躁。

事实比章士阁想的更为复杂。自古以来,当官的手段便有高低。相邻的两地有差别乃再寻常不过。休说宁江府也只勉强维持,并不比徽州好多少;即使宁江硬是叫弄得富庶安康,也无人闲来无事拉出来对比。把宁江知府升上去就完了。毕竟普天之下,章士阁方是大流。

但?,若章士阁得罪过人呢?应天都指挥使蔡仪,有着蔡家一脉相承的小心眼。章士阁去岁不仅狠落了他的颜面,更险些害他丢官。若非杨景澄插手,他早灰溜溜的滚回京中了。

蔡仪乃旁支庶子,爬到今日之地位,属实不易。章士阁敢轻视他,正是因他区区旁支,叫人看不起。对章士阁,蔡仪越想越气,一直想寻机报复。如今恰好,徽州糜烂而宁江祥和,不下黑手更待何时?

与其说彭弘毅与杨景澄叫人真心敬佩,不如说他二?人恰成了打压章士阁的工具。否则按如今朝堂风气,果真为民请愿的,未必能落着好。

至于布政使程荣,虽属章家一系,却非死忠,有自己的想法。他抬杨景澄而压章士阁,乃向章太后表忠心。大年初一的那番话现已传开,老于官场的程荣一搭眼便知章太后对章士阁不满了。章家子孙繁茂,弄死个把嫡长孙,真就未必是死仇。据闻章府二?管家王守良已赶往徽州,章家对这?位目中无人的嫡长子如何取舍,且看接下来的王守良的行动。横竖此刻抬一抬杨景澄总是不错的。

谁让杨景澄不止自己是储君候选,还与华阳郡公关系莫逆呢?

夺储夺到杨景澄的份上,也算古今罕见了。朝中三巨头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皆看好他。连本应是他死对头的华阳郡公,也对他爱护有加。他自己更是左右逢源,除了与章士阁不对付之外,朝中仇人当真不多。

而章士阁的仇人,却是真不少。有些?是他自己招惹的,有些?则是被章首辅打压,迁怒于他的。如今杨景澄对上章士阁占了上风,帝党自是欢欣鼓舞,不想太后党里也有许多拍手称快的。着实诡谲。

就在各怀鬼胎的算计中,颜舜华的第二封信终于送到了杨景澄手中。此前那封家信不明不白,满篇重点在讲述京中污言秽语如何不堪,颜舜华自家如何委屈。当日杨景澄便生出了无数疑问,正等着章太后的回信,不想颜舜华的第二封家信通过徐长春的路子寄到了宁江。

杨景澄快速的打开家信,一目十行的扫过。顿时眉心一跳,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莫不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