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两派斗争已久,对人与物的争夺,早已成为了章太后的本能。相?比之下,在此道上华阳郡公显然要弱上些许。又因章太后、永和帝与华阳郡公三人的信件消息皆依托于锦衣卫,彼此的势力范围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有许多事无法保密,亦有更多被篡改的可能。因此华阳郡公与杨景澄的通信一直相?当的谨慎。
之所以没将永和帝的反应特特告知杨景澄,其实是个很简单的技巧。无事即无信,唯有危机之时,方启用紧急联络。既永和帝已被安抚,告知不告知的便没了意义。
但站在杨景澄的立场,他不这?样想。他尚且年轻,朝堂之于他十分的陌生?,永和帝则更为遥远。他不似华阳郡公般,十年来几乎每日都在与永和帝纠缠,因此华阳郡公轻易能做出的判断,他却不能。他迫切的想更了解永和帝,以便在日后的交锋中不落下风。章太后正是看到了此点,方抢占的先手。
华阳郡公坐在炕边,光线透过窗户,照亮了这?方天地,心?情却颇为沉郁。他刚看完杨景澄亲笔写的信,加之章太后那边露出的痕迹,不由轻轻声叹息:“姜还是老的辣。”
抬手推开?窗户,如画卷般的雪景立时映入了眼帘。原本枯败的树木,在白雪的装点下,显出了别样的生?机。寒风吹进了屋内,火炕与火墙却同时散发着温暖,人在其间,也并不觉得冷。唯有炕桌上的香炉原本悠然直上的轻烟,被风吹的乱了形状,亦如华阳郡公此时的心?情。
他终究与宗族有了隔阂……华阳郡公如是想。他在朝中琐事缠身,处理?要务、笼络朝臣、应对皇帝,以及与后党不停不歇的厮杀,有些事难免疏忽。这?时候靠的便是幕僚与心?腹的提醒,偏偏,他的心?腹对杨景澄,多少都是有敌意的。
至今日,他总算想起了,章太后的先手不止于此。杨景澄身边并无幕僚,孤身一人去往千里?之外,甫一落地,便遭遇百年难遇的洪灾,紧接着灾后重建、降服卫所、与章士阁斗智斗勇。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经历,他不可能独自扛过去,他身边的人必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华阳郡公脑海中迅速闪过了杨景澄身边人的信息,半晌之后,他冷冷的吐出了三个字:“丁年贵。”
他是叶欣儿的表哥。
华阳郡公倏地头痛起来,他知道杨景澄的性子,可他不敢赌杨景澄会?不会?始终初心?不改。何况,同样是宗室里?的俊杰,杨景澄又比自己差什么呢?而?如今投靠了自己的朝臣,真的忠心?耿耿到绝不可能接受太子换成杨景澄么?
华阳郡公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复杂,潘志芳与池子卿的防备,恰恰昭示这?他们极为看好杨景澄,否则,他们岂会?将杨景澄放在眼里?、时时提起?对于长乐,他们可是懒的多提两个字的。
这?都叫什么事!?华阳郡公内心?暴躁的想弑君!且不论一切纷争皆因那糊涂皇帝而?起,只说眼下,若永和帝暴毙,以他与杨景澄实力的差距,他能顷刻间定稳乾坤,兄弟二人自无冲突。然,永和帝一旦再活十年以上……
华阳郡公忽的灵光一闪,破局点未必在永和帝!滋养杨景澄野心?的,也从来不是永和帝,而?是章太后!永和帝尚算年富力强,而?章太后已垂垂老矣。华阳郡公修长的手指敲起了桌面,对于这?个与宗室有着血海深仇的女人,他杀的理?所当然。唯一可虑的,是真有机会?动手么?
慈宁宫。
兰贵脚步匆匆的奔进了东暖阁,在章太后耳边低声道:“娘娘!咱们宫里?的小太监陆良死了。”
章太后不疾不徐的问:“怎么死的?”
兰贵脸色难看的道:“他往外传信,被奴才们的人抓到,正想审他,谁知一个不留神?,叫他撞墙死了。”
章太后:“……”
兰贵赶忙跪在地上:“是奴才们疏忽了,请娘娘责罚。”
章太后没急着发怒,而?是依旧语调平缓的问:“传信去哪了?”
“好像……是锦衣卫。”兰贵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腔里?,嘴里?的话也低的轻不可闻。
章太后一时没听清兰贵的话,但观其神?色,便知传信的终点,必然在华阳郡公。这?锦衣卫头子!
章太后才因得了先手的好心?情不翼而?飞,陆良死的那般果决,想必已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是个老手!最让人头痛的不止于此。章太后对陆良没什么印象,也就是说他并非慈宁宫里?得脸的太监。这?样的太监不起眼,好传递消息,但他们亦接触不到机密。
倘或只是些日常的监视,华阳郡公犯不着出动死士。人总是惜命的,愿替主上去死的,万中无一!那么按照常理?,陆良定然是要紧渠道上的一环,他的死不仅仅避免了自己受到非人的折磨,更保护了隐藏在大太监或大宫女中的同党。因为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章太后扫了眼宽敞的慈宁宫,几十个太监宫女侍立在此,脸色愈发沉重。身边的人最难设防,华阳郡公到底探听到了什么?又在慈宁宫的核心?放置了多少探子?这?些人,是否能威胁她的安全?
兰贵跪在地上,丝毫不敢动弹。他是慈宁宫的大管家,宫内有如此疏漏却无察觉,全是他的责任!
“你不是华阳的对手。”章太后淡淡的道,然不等兰贵松口气,章太后话锋一转,“如若是旁人,你少不得得去锦衣卫的诏狱里?走?一遭……”
兰贵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章太后看了兰贵一眼,接着道:“不过对上华阳,我?如此罚你,便不公了。”
“四十板子,半年俸禄。”章太后言简意赅的下了决断,就有太监赶上前来,拉住了兰贵的胳膊,要把他拖去慎刑司受罚。
不想兰贵却是一把揪住了地摊,不肯动弹。
章太后笑?道:“怎么?不服气?”
兰贵连忙摇头,急急的道:“我?有话要同娘娘说,说完便去。”他伴了章太后一辈子,章太后老了,他自然不再年轻。虽知慎刑司不敢狠打他,可他的年纪,四十板子下来是否有命在,纯看老天。因此,有些话必要说在头里?,他才能放心?。
章太后挥手屏退左右,安静的等着兰贵开?口。
兰贵憋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章太后笑?道:“莫慌,慎刑司皆是老手,他们不敢打死你。”
兰贵突然劝道:“娘娘,要不,日后您别吃蘑菇了吧。”
章太后:“……”
兰贵苦笑?道,“娘娘,奴才实话实说,奴才若是华阳郡公,知道了丁年贵的所作?所为,怕是杀了您的心?都有。”
章太后没好气的道:“都在我?身边放了人了,我?一个老婆子,他的人直接杀了我?不更快?”
兰贵坚持道:“不止蘑菇,还有木耳。”
章太后心?中一动,似想起了什么。然,她对兰贵婆婆妈妈的叮嘱,仍旧不以为然。都说毒蘑菇杀人无形,可瑞安公夫人杀龙夫人,真没留下痕迹么?事实却是不止留下了,且十分明显。
达到目的的杀人,不引发严重后果的杀人,才有意义。弄了个明目张胆,则极容易失控。一旦失控,杀人者?的目的自然烟消云散,且自己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得不偿失。朝堂岂是那般的简单粗暴,否则大家伙看不顺眼的一顿砍,还有什么可愁的?
兰贵被拖去了慎刑司,慈宁宫又恢复了安静。香炉青烟缭绕,东暖阁内茶香四溢。章太后倚在靠枕上,一本一本的翻着折子,几十年如一日。权柄,堪比太上老君的灵丹妙药。哪怕白发苍苍,只要手握权柄,便仍然能做到思维敏捷。
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但大权在握,的确可以益寿延年。
九边,万全镇。
北疆的冬季比京城更为严峻。寒风夹杂的风雪,肆掠着大地。整个城池内,无人有赏雪的闲心?。无论军士或是居民,都尽可能的呆在屋中,以便熬过这?漫长的冬季。
就在这?无人愿踏出房门一步的时节,提调官楼英却独身一人走?到了城门处。与守卫笑?着打了几声招呼,便挑了个避风处,安安静静的等待着什么。
他身上的皮裘厚实且精美,与附近穿着棉袄的守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万全镇里?的官兵都知道,楼英颇有来头。他是靖南伯家的女婿,更是瑞安公世子的表兄。平日看着并不奢侈,可他身上的衣裳总是价值不菲,叫人好生?羡慕——九边苦寒,在此地能有身保暖的好衣裳,确实相?当不易。
楼英没站多久,忽闻风雪中传来了夹杂着吆喝、马鞭与马蹄踏步的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近,很快一行货运的车队出现在了视野中。车队前中后皆插着小旗子,上面写着个“刘”字,楼英便知自己要等的人到了!
来者?正是刘常春雇的车队,他们一路从武林出长江,沿着海岸在海津登陆,而?后海运转陆运,历时足足两个月,终于走?到了地头。此刻众人抬头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城门,无不大大的松了口气。
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