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收到章太后的回信时,心?里五味杂陈。他清楚的知道,章太后并非明君,后党亦没几?个好东西。无论是草菅人命的文正清,还是蛮横无理的康良侯,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与帝党巨贪吴子英毫无区别。
史上亦有无数次女主当政的时候,有些祸乱了朝纲,有些却与那些名传青史的皇帝般,创造了一个个的太平盛世。章太后有没有机会肃清朝野,为后世留下尧风舜雨的天下?至少她威势到达巅峰,随意便可屠杀宗室时,是肯定能办到的。然,那时的章太后与如今的永和帝一样,依旧看的是忠心?,而非善恶。
在杨景澄看来,章太后比永和帝大气,也仅仅只是为人性格上的大气。天下如此模样,怪不得一个后宫里厮杀出来的女人,只是,她真的不如表现出来的光明磊落。
听其言,观其行。最起码,永和帝的生母,从来不是必须要死的人。
收好信纸,杨景澄起身走到了窗前。天已入冬,树木凋敝,南方湿冷的风席卷着大地,从北方来的他有些不习惯。好在,尽管湿冷比干冷更容易令人不适,总归是靠自己能抗过去的。不似北方,十月里若没有木炭柴禾取暖,体弱多病的老人孩子,就容易冻死了。再过两个月,到了隆冬时节,街上的乞丐与城外的平民,更是成片成片的死亡。
江南最冷也不过北方的十月间,至少年轻人不会有事。好山好水好江南,比起寒风凛冽的北方,确实得天独厚。
湿冷的风吹起了杨景澄的发丝,看着精雕细琢的仿梁,他的思?绪再一次被拉回了京城。
他看不清章太后为何维护靖南伯,可靖南伯值得维护。明知对方是投其所好收买人心,但这份“善意”叫人无法拒绝。阳谋是如此的难以应对,哪怕满心的防备,也不得不一步一步的走进她划定的地盘里,越来越接近真正的后党。
去岁的今时,重生睁开眼的杨景澄,恐怕绝不敢想自己居然成了章太后的“心?肝宝贝”。忆起那时想弄死整个章家的自己,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却分明,只过去了一年而已。
“啪”!一只纤纤玉手用力的关上了窗户。紧接着石英埋怨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世子!大冬日里的你怎么又?胡乱开窗?屋里热乎气儿都跑没了!”说毕,她也不进门,扶着走廊探出半边身子朝下喊道,“龙葵,你拢个炭盆上来,世子屋里的火盆都熄了。”随即,她又彪悍的对着丁年贵一顿数落,“镇日间跟着世子,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炭盆熄了,你不会点,还不会喊人么!?要你何用!”
丁年贵:“……”实不相瞒,在下真不是专职伺候人的。
杨景澄笑道:“行?了,你家世子筋骨强健,南边儿十月的天,同我们中秋差不多,点什么炭盆?”
“哪里差不多了!”石英调转火炮,对着杨景澄就是一顿数落,“咱们的中秋,有这般湿哒哒的么?那话怎么说来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有伤。世子是读书人,该比我们懂道理才是!”
“咦?石英姑娘,你的手怎么了?”丁年贵见?杨景澄一副脑壳疼的模样,赶紧前来救场。
石英的手赶忙缩了缩,没好气的道:“盯着人姑娘家的手看,你不要脸!”
不等丁年贵说话,杨景澄一把揪住石英的手腕,把她整个人都拖到了自己身边,毫不客气的掀开了她的袖子。只见石英的左手尚好,右手却是肿了好大一块,按上去有些僵硬。
石英想抽回手,又?哪里敌得过杨景澄的力气。挣扎了好半日,方无奈的咕哝道:“冻疮,拿萝卜烫烫便好了。”
杨景澄伸手在石英脑袋上拍了两下,好笑道:“说我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又?不爱惜了。你告诉我,好端端的怎么生的冻疮?”
“你别管这个,横竖是我自己没留神。”石英不肯说。于是杨景澄也不细问,只道:“去外头寻个大夫,好生开几?盒冻疮膏。又?不是买不起,学甚穷苦百姓的法子。仔细烫出疤来不好看了。”说着杨景澄推了推她,“去吧。”
等着炭盆的石英不肯走。
杨景澄故意调笑道:“今儿姑奶奶这么大气性,敢是又跟轻烟别苗头别输了?”
石英的脸腾的通红,梗着脖子道:“我才没输!她能读书识字,会针织女红么?夏季里发大水,你那些仓促间扯烂的衣裳,她会补么?”
得,总算知道石英一个大丫头,怎么十月间生冻疮了。时下的屋子采光都不大好,冬日里要做活,须得靠在窗边。可窗边够亮,也够冷。八成是针线活做久了给冻的。
“你们呀,”杨景澄点着石英的额头,“能给我消停半日么?我忙外头的事去了,你们就在家里大闹天宫。欠你们奶奶收拾啊!”
石英委屈的道:“明明我们先来的,你偏只看重后来的。你才欠奶奶收拾。”
杨景澄耐心?的道:“我使轻烟有事呢,你别闹。”
“那你将来,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石英低声道。此话有些暗示的意味,亦是石英压在心中无法诉说的惶恐。
杨景澄温和的道:“放心,日后你便是嫁人了,我的大衣裳也只交给你收拾。”
听到嫁人两个字,石英宛如晴天霹雳。她僵了半晌,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杨景澄站在原地,既没有言语上的安抚,也没有伸手替她擦泪的意思。就在龙葵端着火盆进来的刹那,石英捂着脸,夺门而逃。
龙葵怔怔的道:“石老虎今儿怎么了?”
“你别管,”杨景澄顺嘴警告了一句,“不许乱传闲话!”
“是。”龙葵放下火盆,默默的退出了屋外。不知何时起,自幼熟悉的世子就变的陌生了起来。对他们依旧很和善,轻易不责罚任何一个人。但龙葵就是觉得很难过。其实没有杨景澄的叮嘱,他也不会落石英的颜面。因?为他们同病相怜,都是被抛下的人。
“总觉得,我成了个负心?薄幸的坏男人。”坐在火盆边的杨景澄如是说。
门窗关严的室内尤其的昏暗,小小的火盆,成了屋里最明亮的存在。杨景澄半躺在靠椅上,双手拢进了袖子里,看着被天光勾勒出来的雕花窗棱,满心的怅然。与丫头小厮的渐行?渐远,也是与过去的自己渐行?渐远。龙葵感受到的陌生,杨景澄亦能感受。
并非过去的丫头小厮不好,也非过去的自己不好。只是在权力斗争越发激烈的今日,天真与悠然,通向的只有死路。他必须不断的向上攀爬,握住越来越多的权力,方能张开自己的羽翼,护住这天真悠然的方寸之地。一旦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无论是强如丁年贵,还是弱如石英龙葵,恐怕都难有好下场。
肩上的担子一日重过一日,杨景澄的脾性越发接近了往日印象中的官老爷——言简意赅、道貌岸然。不过,他并没什么犹疑,人总是要长大的。他都活了两辈子了。
“徽州的粮食,清点入库了么?”杨景澄忽然问。
“是。”丁年贵答道。屋里只有两个人,杨景澄自是只能向他问话。
“做种子可够?”杨景澄又?问。
“据府内的统计,宁江共有耕地百万余亩。其中七成属于各大豪强地主,自耕农与小地主为三成。豪强无需我们理会,剩下三?成便是三十万亩。”丁年贵无奈的道,“每亩地至少得十五斤种子,也就是三四百万斤粮食。咱们统共得了七十万斤,先?得给卫所留一半过年,三?十万斤,将将只够十分?之一的土地。”
杨景澄沉默。
“七十万斤粮食,折成银两约三十万两。”丁年贵道,“给到个人,或者几?个贪官污吏,自是都能吃的膘肥体壮。然散到民间,不过杯水车薪。”
“三?十万可吃不到膘肥体壮。”杨景澄自嘲道,“我家的房子,修起来,怕不得三?百万两。”
“章首辅家在永和二十四年盖的园子,花费为二百七十四万两。”丁年贵如数家珍般的说道。
杨景澄眸光倏地闪过冷厉之色,永和二十四年……章太后屠杀宗室,在永和二十三?年。这是抄了宗室的家,给自己修园子了么?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其实永和二十四年亦有气候异常,四处报灾的。果然不论是帝党还是后党,满朝堂压根没几?个官!
二百七四十万两……足以让整个宁江府所有的小地主与庶民,种满耕地了,也可以让宁江卫饱饱的过一整年。曾经不当家的杨景澄对钱没什么概念,他虽不奢侈,但听到旁人修个二三?百万的园子,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园子可以传很多代不是么?如今掌管了一地军政,略略算了算账,立时心痛的几?乎滴血!
二百多万两,实在太多了!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想杀人的冲动。杨景澄突然看向丁年贵,极认真的问:“老丁,你的消息渠道,可以分?我一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