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哼了一声,周泽冰绕开许平安,径直朝杨景澄走去!行到跟前,不及行礼,而是上下仔细的?好生打量了一番,方欣喜的?道:“世子!您没事可太好了!”
杨景澄见了故人亦十分高兴,爽朗笑道:“周千户?你怎么来了?”
“嗳嗳,世子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跟往常一样唤我大名就好。”说着,周泽冰后退半步,恭敬的朝杨景澄行了大礼,“下官拜见指挥使大人!”
看到周泽冰前倨后恭的态度,旁边的几个军官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竟是全然没顾上周泽冰嘴里要?接杨景澄回京的话。他们尚未从东厂番子做侍卫的离奇事件中回过神,又亲眼见证了方才还嚣张跋扈的?锦衣卫,瞬间化作了温顺的?绵羊!郑阿宝真的?要?哭出来了,他们的新指挥使来头也太大了吧?东厂和锦衣卫可是死对头啊!
东厂与锦衣卫确实极不对付。盖因东厂原是永和帝为了节制华阳郡公的权柄,从锦衣卫中分出来设立的?部门,正经是天生的?冤家。再则二者职能接近,抢地盘时多有?摩擦,现两拨人马见了面分外眼红。只是东厂初立,权柄势力暂不如锦衣卫,才没有明刀直仗的?打起来。也正因如此,周泽冰对上许平安,才那般的不客气。
杨景澄自是知晓其中纠葛,可一切源于永和帝的?私心,他亦无法左右。唯有先?对丁年贵使了个眼色,而后客气的?伸手将周泽冰扶起,笑呵呵的道:“你一路风尘仆仆,累着了吧?”
周泽冰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实不相瞒,八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确实比先?前想的要?累。不过我习武多年,这点子苦还是吃的?起的。”稍停,他又竹筒倒豆子般的道,“世子您不知道,郡公接到宁江府大水的?消息时,好几日都没开脸儿!不独郡公,连太后娘娘都慌了神,着急忙慌的?择可靠的?人选来宁江府瞧瞧。
我听说了这个差事,赶紧同郡公自荐,方出的京。一路疾驰不必提,行到宁江府境内,只见树木折断、屋舍倒伏,还有?时不时遇见的?胀的?那么大的尸体,把我们唬了魂飞魄散!直到寻到了您的宅子,问明了下落,我的?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说毕,他再次细细观察杨景澄,叹道:“世子,您瘦了!”
“无事,这几日没睡好,过阵子便好了。”杨景澄又皱眉问,“我的?信京里?不曾收到么?”
周泽冰摇了摇头:“可能我们路上错过了。”
杨景澄想了想,扭头问丁年贵:“你发信走的?不是驿站吧?”
“嗯,约莫还得两日才能抵京。”丁年贵答。
杨景澄心下了然,丁年贵发信走的?必然是暗道,再无孔不入,要?紧时刻是决计不能与光明正大的八百里加急相提并论的。但见周泽冰满身尘土的?模样,便知京里?的?亲友担忧到了何等地步,希望没惊着舜华才好。
眼下还有?事要?忙,杨景澄很快拉回了神思,先?对周泽冰道:“辛苦你千里?奔波,你且家去好生歇息,我办完手头上的?事回来同你吃酒。”
周泽冰十分识趣的应了声“是”,又补充道:“此番我与苗祁他们一同来的,只他们那几个废物,在宅子里?歇了口气后,实在跑不得马,因此我将他们尽数留在宅子里?,独自先来拜见世子。他们几个虽十分丢脸,业已尽力了,还请世子莫怪。”
杨景澄笑笑:“无妨。”
周泽冰暗暗松了口气,虽知道杨景澄脾气好,但今时不同往日,杨景澄再不是那个可以与众人勾肩搭背的?千户小世子,他们合该更敬重些。何况此地算是东厂的?地盘,苗祁等人放松后爬不起来,多少有?些丢脸。若再叫杨景澄责罚一二,传回京中,他们不得叫东厂那帮番子笑到明年去!那不能忍!
打发走了周泽冰,杨景澄回过头来处理卫所事宜。刚已寒暄完毕,他没兴趣接着听众人换着花样的溜须拍马,便把目光看向了倒在地上的?几具尸体,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丁年贵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了一拍。而刚刚跟杨景澄陪笑的?众军官,也跟着肃穆起来。要?说宁江卫着实糜烂,且不提甚军容军纪,单说在新官立威的?当?口,居然胆敢公然偷奸耍滑,把历来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抛到了九霄云外。知道的?说他们久居地方无见识,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将新来的上峰当个屁放了,简直上赶着作死。一镖毙命是严厉了些,但也说不上毫无道理。
现人已经死了,众人想看的?,乃杨景澄对待他们身后事的?态度。若是轻轻放过呢,这上峰勉强还好相处;若是非不许他们入土为安,那剩下的?人就得绷紧了皮,省的?日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杨景澄本就觉得丁年贵惩治有?些重了,自然不会跟死人过不去。他心里?还惦记着周泽冰说的?那句接他回京的话,想打探京中的态度。因此,他三言两语的?揭过贺元龙等人的身后事,又交代邵大川明日照例点卯,而后不顾宁江卫众人惨白的脸色,带着丁年贵等人大步流星的?往家中而去。
宁江府方圆不过五六里,按杨景澄他们的脚程,很快便横穿而过。回到家中,得知刚梳洗完毕的?周泽冰等人皆累的坐在椅子上都直打盹儿,想着京里到宁江府的?几千里?路程,索性先命人领他们去前头的院落休息。又命龙葵替他打水,折腾了大半日,他身上亦是灰裹着汗,着实有?些难受。
清清爽爽的洗了个澡,杨景澄散着半干的头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内几个丫头叽叽喳喳的做着针线,这原本在京中常见的?景象,此刻的他竟有?些不惯。扫视一圈,不由问道:“你们怎底全挤在我屋里??老丁人呢?”
青黛噎了噎,好半日才道:“我们是你的?丫头,不在你屋里?,在哪个屋里??”
杨景澄无言以对。
石英放下手中的活计,语带埋怨道:“谁替你洗的?头?也不擦干,滴滴答答的?全是水,风吹了仔细着凉。”
杨景澄只好站在原地,由着石英拿了干帕子来替他擦头发。石英素来话多,手上干着活,嘴里也没歇着:“这粗心大意的毛病,我猜一准是龟甲那小子!世子你下回洗澡便罢了,洗头定不能叫小厮们糊弄。这里?比不得京里,洗头洗澡皆在耳房里,并不出屋子。现你在一楼洗澡,完了得上楼梯过走廊,冬日里冷风一吹,擎等着伤风哩!”
大夏天的,湿哒哒的?不更凉快么?奈何丫头们并不这么想。不独石英,连青黛和秋巧也一同跟着数落,只把杨景澄念了个头昏脑涨,最后实在忍不住将丫头们尽数撵出了屋子,以求耳根清净。
夏日的午后,光影斑驳、蝉鸣四起。丁年贵踩在木制走廊上,没发出半点声响。直到了正房的门外,他抬手轻敲房门,才有?了笃笃笃的?动静。
“进来。”屋里?响起了杨景澄懒洋洋的?声音。
丁年贵推门而入,就见杨景澄随意坐在地平上,一只胳膊搭在床沿,另一只手则拿着把折扇轻轻摇着。轻风扇动着他半干的长发,无端端让人感到一阵惬意与清凉。见了丁年贵,调侃道:“平日里恨不得日夜盯着我,今日发甚慈悲,放我半日逍遥?”
往日与石英的絮叨功力不相上下的?丁年贵此刻却是沉默以对。以他的?敏锐,自是能察觉今日杨景澄的?不悦。然而此前太多次的唱作俱佳,以至于真想赔罪时,反倒拿捏不准轻重。
杨景澄亦是个心细之人,他略收了收赤着的?双脚,又朝边上挪了挪身体,让出了地平上一半的?空位:“过来坐。”
他们二人不是头一回坐在地平上说话了,正不知所措的丁年贵依言坐在了杨景澄的?旁边。
“贺元龙罪不至死。”杨景澄开门见山的道。
丁年贵没说话,他此刻说什么认罪求责罚,都好似刻意的挤兑。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油嘴滑舌,弄的?现在这么的?尴尬。
“在卫所里?,我没说你,是不愿折你的?面子,损你的?威严。”杨景澄笑看丁年贵,“但是老丁,我那句话是认真的?。”
“宁江卫是军营,别把你东厂的?那套搬过来。”
丁年贵后背紧了紧,依旧没答言。
“其实你跟了我,即便官职留在东厂,你也回不去了。当?然,你可以回锦衣卫。”杨景澄顿了顿,“但我始终认为,无论东厂或是锦衣卫,皆不是好去处,所以我不想你回去。”
“我不想看你不得好死。”
“我想让你……重新回到人世间,做个正常的人,而不是装成个正常的人。”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或许是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杨景澄的?手搭上了丁年贵的?肩,微笑,“但我们试一试,试着挣脱过往的?囚笼,试着忘掉那血腥的规则,好么?”
丁年贵喉结鼓动,好半日,他沉声道:“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他们不敬我而生气,也知道你出手一招毙命,已经是顾及了我的?感受。你因我而竭力压抑自己的?暴虐与嗜血……”杨景澄轻声道,“万分荣幸!”
“您说笑了,好好侍奉您是我的?职责。”
“那——日后能不能更好点儿?”杨景澄问。
“嗯?”
“你们家世子特别的胆小。”杨景澄看向丁年贵的?眼眸,“别让我再回忆起诏狱里的?那些事,我害怕,真的?。”
丁年贵:“……”这话也忒假了!他想在心里?嘲笑,居然拿哄孩子的?话,来说服一个东厂的?番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东厂意味着什么?可在嘲笑过后,他彻底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