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年贵幼时颠沛,之后又被章太后收拢,与其他不?知哪来的孤儿们一起,没日没夜的操练。待到长成之后入锦衣卫,一个接一个的暗杀任务,让他觉得自己活成了?一把屠刀。再之后,永和帝为了节制华阳郡公统御的锦衣卫,扶植起了东厂。他?又被调了?过去,由暗转至半明,手上的活儿却更为血腥残酷。毕竟杀人只需手起刀落,而审讯则要一刀刀的凌迟。
当年十六岁的华阳郡公一次凌迟,震惊四座。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丁年贵的手法比华阳郡公好无?数倍。他?真的可以做到传说中的三千刀下去,人方咽气。那时的他?暴虐而偏激,对整个人世间都充满了仇恨。年少气盛时,更想彰显自己的本事,拿着薄如蝉翼的刀片,迫不及待的想挑战一下极限。不?想那个受刑的人,竟笑眯眯的问他:“你便是杀我五千刀,能让自己开心么?”
家变之后的丁年贵哪有甚开心的时候?那人的一番话不?单没引得他?反思?,倒激得他?恼羞成怒。或许他正是个天生的杀手,越生气下手反而越冷静。那人是条汉子,挨了一百多刀才崩溃。然后在撕心裂肺的哀嚎中,熬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
三千零十九刀,这?是属于东厂的辉煌。但当时的他?不?知为何,竟没有报上去。他?看着一地的血肉,不?断的回想起此人生前的问题。他?同时也产生了?另一个疑问,他?们这样的人,还配开心么?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以至于那段时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同期的同僚却是一个个的展露光芒、平步青云。但也一个个的,犹如烟火般,迅速陨落,离了人间。回过神来的丁年贵学会了?藏拙,他?庆幸自己一时抽风,不?曾嘚瑟过自己绝妙的刀工。他?在别人眼里,开始变得平凡与平庸,也变得麻木。
哪怕偶然得知了唯一的至亲居然尚在人世,他?的心弦也未曾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因为,麻木就不?会关心旁人的死活,更不会疼……
他?嬉笑怒骂,他?漫不经心,表面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包括自己的生命。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一生杀戮无数,等到哪一天,他?在杀人时被人反杀,这?一辈子便干干脆脆的活到了头。他?觉得挺好,毕竟锦衣卫与东厂里混出来的人,都有一个共识——甭管活了多久,死的干脆的皆为造化。
直到章太后一声令下,他?被迫来到了杨景澄的身边,由杀手变成了?侍卫。接到调令的一瞬间,他?是茫然的。保护一个人?干他娘的,人那么脆弱,保护你麻痹!不?独他,他?麾下的十二个兄弟,亦是无比的惶恐。杀人虐囚,大家都是熟练活,可做侍卫……那是什么玩意儿!?
然而,抗命,他?们不敢。他?们不怕死,但一个两个的特别恐惧不得好死。只得收拾行装,不?情不?愿的来到了杨景澄身旁。巧了,杨景澄比他?们更不情愿,瞪着他?的眼里满是怒火。
但神奇的是杨景澄并没有迁怒他?们,发了?个小脾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丁年贵简直措手不?及!他?觉得自己落到了锦衣卫指挥使手里,只丢半条命都算运气好。结果小世子的火气,就这么……刺啦一下,没了!?别说遍体鳞伤,头发丝都不带少半根的!!!杨景澄的仁弱居然特娘的不?是装的!?
一直在尔虞我诈中打滚的丁年贵与手下们瞠目结舌,当时他们的心情绝不?是庆幸自己赶上了?个好主家,而是极端的恐惧。恐惧杨景澄在装模作样,恐惧杨景澄有朝一日翻脸不认人。真正的善良和气?不?存在的!他?丁年贵纵横权贵圈这?么多年,压根不信世上还有好人这?种玩意儿!
然后,他?们登上了?南下的船。
一路上的风风雨雨,丁年贵不?得不?承认自己头一回看走了眼。不?知不觉间,他?演出来的忠心与豪爽,渐渐的入了戏,且困在了戏里再也没能走出来,也半点不想走出来。父亲亡故之后的十二年,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个真心待他?的人。这?个人眼里好似没有尊卑贵贱,没有三六九等,没有权贵与蝼蚁的分别,在他看来,所有的百姓也好、奴婢也罢,都是一个个的人,而不?是能直立行走的畜牲。
“别把我当小孩子!”杨景澄暴躁的打开丁年贵的手,“我都二十了?!”
从回忆中惊醒的丁年贵笑出了声,不?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变本加厉的揉了?起来。杨景澄怒道:“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少装老?气横秋!”在京里被各路爷爷奶奶叔叔婶婶揉捏已经够糟心的了?,出门之后,连侍卫都敢朝他?脑袋上招呼,活得不?耐烦了是吧!
丁年贵笑个不住:“您有时候是挺像个小孩儿的。”
杨景澄腾的坐直,握拳把指关节按的啪啦啪啦作响,阴恻恻的道:“我劝你别太嚣张,我揍你,你可不敢还手。”
丁年贵无?比淡定的道:“您甚时候学会了?不?止嘴上嚷嚷,甚时候威胁人才可怕。现在?”说着他?又笑了?起来,“饭没做好,您省点儿力气?”
杨景澄发现丁年贵简直是个铁皮刺猬,浑身上下没有叫人能下嘴的地方,气的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丁年贵却收起了?笑闹的心思?,正色道:“您头发干的差不多了?,躺床上去,我替您松解下肌肉,不?然明日您站不?起来了。”
“我自己会!”杨景澄木着脸道,“我习武的,你是不是忘了??”
“行,回头我让您马师父来帮手。”丁年贵又十分手贱的在杨景澄脑袋上糊了?一把,“我出去瞧瞧饭好了没。”
“站住!”
丁年贵将走出两步,便听身后一声怒喝,只得停下,回头笑问:“世子有何吩咐?”
坐在地平上的杨景澄抬头看向?丁年贵:“我昨夜到今日,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性情大变?”
丁年贵笑道:“我变什么了??”
“你说呢?”杨景澄换了个姿势,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伸直了架在了地板上。他?墨黑的长发随意披散,身上家常的道袍也未穿戴齐整,而是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一眼看去,竟有几分是真名士自风流的气度。
“昔年,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丁年贵喉结动了动,“比世子小些,脾性也差不多。”
杨景澄愣了愣,随即想起来自己替叶欣儿查过亲族,当年丁年贵家确实有兄妹三人。妹妹如今在康良侯府混着,那他的兄弟……在哪?
“世子方才,在疑我什么?”丁年贵问。
“抱歉,”杨景澄有些?尴尬的道,“你兄弟也未必不?在了,日后我替你寻一寻。”
丁年贵蹲了下来,与杨景澄视线平齐:“我说世子,您不觉着您方才那句话有什么不?对么?”
杨景澄莫名其妙:“哪句?”
“啧,您方才对我道哪门子歉?”丁年贵眼中含笑,“您待人以诚,有良心的人自然待您以诚。您问我为何性情大变?”他?看着杨景澄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我叫您惯的狗胆包天,妄想把您当我的亲兄弟,这?个答案世子满意否?”
杨景澄沉默了?许久,就在丁年贵期盼着他?说出什么的时候,他?忽然道:“你确定是把我当兄弟,而不?是儿子?”
丁年贵:“……”
“我哥才不?揉我的脑袋!”杨景澄对丁年贵的冒犯耿耿于怀,“我哥才没你那么不?正经!”
丁年贵:“……”行吧,比起华阳郡公,他?确实挺不正经的。
“不?过,”杨景澄倏地笑了?起来,“大舅子,你现才把我当一家人,你等着死吧!”
丁年贵:“……”居然拿表妹威胁,您要点脸!?
杨景澄从地平上站起,随手整了整衣裳,踱步走到了门外。大雨已停,天空露出了一抹湛蓝。他?家的宅院在许平安与马桓的带领下,恢复了?秩序。天井中央的花坛上,用石头垒出了个灶台,灶台里燃着潮湿的柴禾,正死命往外冒着烟。但灶台上的铁锅内,快煮熟的粥已经溢出了米香。仔细嗅去,还有一丝腊肉的肉香与姜块的辛香。
从昨夜开始水米未进的众人各拿着个碗,痴痴的围在锅边,等着肉粥出炉。杨景澄的肚子也毫不客气的咕噜咕噜的叫唤,嘴里不?自觉的溢出了唾液。
民以食为天!
石英抬头看到了杨景澄,快有饭吃的她高兴的跳着:“世子,午饭快好了,下来吃饭呀!”
“好。”杨景澄应了?一声,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拾级而下。他?今天来回跑了?好几趟才知道,上二楼的楼梯不?止堂屋后那个带地道的,外头还有一个,便于人员上下。他?此刻走的,正是外头的大楼梯。行到一楼,发现轻烟与杜玉娘正坐在廊下的长椅上闲话,这?一刚一柔凑在一处,倒有几分趣味。
二人见了?杨景澄,忙起身行礼。廊下与天井中的众人,亦纷纷朝他?行礼。杨景澄摆摆手,随意捡了个凳子坐下,等着开饭。趁此空档,他?目光看向?了?杜玉娘,问道:“姑娘是本地人?”
杜玉娘瞥了眼跟在杨景澄身后的丁年贵,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的答道:“回世子的话,我是本地人。”
杨景澄愣了下,这?位昨日不是挺嚣张的么?怎底一夜不?见,转性子了??但他?此时不想探寻细节,于是接着问道:“那以姑娘看,水灾算过了?么?”
杜玉娘垂下眼,摇了?摇头。良久,她方低落的道:“洪峰正是雨后方来。我们赶紧吃饱饭,随时准备……”生死逃亡,以及……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