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呵呵,扶着墙自己慢慢的?走着。雨势终于渐小?,荷花池的?水位却已然淹没了半个凉亭。杨景澄即使上了岸,依旧在淌水。脚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似乎要?耗尽他仅剩的?力气。
肩膀被拍了两下,丁年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逞强,累狠了更容易得病。”
杨景澄停住脚步,回头问:“你不会累的?么?”
“我们凫水的?好手,自是知道如何省力,您多?下几次水便好了。原本教您,为的?是以?防万一。”丁年贵道,“果?真?水漫过来?,您在水里不慌乱,叫我们能顺利的?拖着您走就?成。”
杨景澄蓦得想起了去年底的?雪灾,在那般无处可逃的?风雪里,个人的?力量是何等的?渺小?。雨重刷着身上的?泥泞,他索性把发髻拆开,让老天帮他清洗着头发。然后,扶住了丁年贵的?胳膊,抬腿往前走。
“您怎底这般逞强呢?”丁年贵都郁闷了,伺候个小?娇娇让人厌烦,可真?赶上个犟的?跟头牛似的?,也很让人操心。
杨景澄没气力说话,沉默的?往院子里走。走到石阶边,他忽然道:“今日方知,豪门巨富修个地台并不是为了彰显地位,而是为了防灾。”
丁年贵道:“老百姓人家?亦有?门槛,可略挡些水患。”
杨景澄看了看万千雨线的?天,不由道:“今日的?雨面前,又有?何用??”他这句说的?是门槛,亦是自己。
抬脚踏入院子,架高足有?两尺的?天井暂只有?清且浅的?积水,与后花园的?一片狼藉宛如两个世界。杨景澄顺势脱下被泥水泡的?不成样子的?鞋,赤脚踩在了清水里。
二楼的?青黛一搭眼就?看见了他,连忙喊道:“世子,你怎底浑身都湿透了?”话音未落,她?已绕着走廊飞奔,沿着楼梯蹬蹬蹬的?冲了下来?。她?身后跟了一大群娘子军,杨景澄将走到水缸边想再打?理一下,就?被丫头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你的?手好凉!”青黛抓着杨景澄的?手,又伸手往他额上探去,“这是去哪儿了啊!大雨天的?着凉了可怎么好?”
杨景澄摆了摆手,问:“有?吃的?么?”
青黛愣了愣,一大早便兵荒马乱的?,哪有?功夫下厨。不独杨景澄,满院子谁也不曾吃过早饭,现连中饭也没个着落。
杨景澄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没带个管家?出来?,真?的?是个错误。无力的?问道:“家?里的?粮食还好吧?有?没有?泡水?”
青黛糟心的?道:“进门的?时?候,轻烟便说南方容易发水,叫把一半的?粮食抬去了阁楼。哪晓得那阁楼的?瓦片被风掀走了,粮食浇了透。后头大厨房里更别提,全在泥水里。我们正在说呢,等雨停了把粮食摊在走廊上晾干,不然一准发霉。再有?,我听?昨日新来?的?杜姑娘说,城里淹的?厉害,咱们这么多?人,上哪买粮食菜蔬,得世子您拿个主意。”
“左近富户一准有?粮,可以?用?钱买。”二楼的?杜玉娘忽的?开口,而后赶紧对丁年贵道,“我没有?乱跑,涨水了,我只能上二楼。”
丁年贵没理他,扭头对杨景澄道:“你且上去换衣裳。我们也都得换。”又对青黛道,“给世子洗漱的?水里搁两块明矾,沉淀了再给他使。”
青黛应了,连同石英秋巧几个,拥簇着杨景澄上了二楼。他一回来?,龙葵等伺候惯了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抬水的?抬水,找浴桶的?找浴桶。很快,杨景澄泡在了清水里,仔仔细细的?清理着雨水未曾冲干净的?泥沙。只是头一回用?冷水洗浴,让他十分的?不惯。可厨房里的?柴都泡湿了,也没处给他烧水去。他早被池水泡的?浑身冰凉,待洗完了澡,冷的?浑身都打?起了哆嗦。秋巧眼疾手快的?拿了床被子裹在了他身上,心疼的?眼泪都下来?了:“世子何曾遭过这般罪?这劳什子三品的?官儿,当着有?甚意思!”
又累又饿又冷的?杨景澄此刻彻底没了精力,他头发未干,只得侧身坐在地平上,趴在床边打?盹儿。马桓不知从哪处摸了个大瓷碗,竟在里头点了盆小?炭火端了进来?。他早年久居边塞,只看杨景澄的?模样,便知他定然冷的?很,须得立刻生火烤上一烤,不然容易出事。丫头们哪懂这个,见了炭盆齐齐惊呆,大夏天还要?生火的?么?
马桓放下大海碗,伸手探了探杨景澄的?颈下,果?然一片冰凉。立刻吩咐道:“去弄点米,给世子熬点粥。你们几个出去,听?那位杜姑娘与轻烟的?指挥,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世子这模样你们照顾不来?,我看着他。”
青黛忧心的?问:“世子不会有?事吧?”
“应该没大碍,你们去吧。夜里再吃不上东西,世子没病也叫你们饿病了。”同样饿着肚子的?马桓无奈的?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丁年贵走了进来?。看到冒着热气的?小?火盆,不由笑道:“我正想找炭火,不想马师父想在了头里。”
马桓苦笑道:“我往日不曾管过后勤,您是行家?,您看这一家?老小?的?,该怎么办?”
“眼下的?情况,要?做的?无非是巡逻以?防宵小?;看守水位、巡查屋舍情况;湿柴湿米处理;以?及生火做饭。”丁年贵随意的?道,“交给许平安了,马师父不必担心。”
马桓大大的?松了口气:“我实?无此经验,您见笑了。”
“南边下起雨来?就?是这样,多?经历几次便好。也是此回运气不佳,刚落地就?遭了灾。但凡咱们安顿了三五天之后再下这场雨,绝不至于如此狼狈。至少……”丁年贵看了眼用?别扭姿势趴着睡觉的?杨景澄,“世子没必要?泡污水里学凫水。”
石英倒抽一口凉气:“方才世子竟是去学凫水了!?”
“嗯,学会了凫水,浪打?过来?的?时?候,活下来?的?机会大些。”丁年贵随口答道。
青黛从方才便一直在旁边默默的?替杨景澄擦着头发,连换了好几块帕子,这会子总算擦了个半干。听?到丁年贵的?话,她?叹了口气道:“马师父搁哪弄的?炭?还能弄些来?么?世子这样子睡的?不舒服,我得把他头发弄干。”
马桓道:“没了,我去厨房找,麻袋里的?炭就?只有?尖尖儿那里还干着,其余的?全泡在水里。昨日你们不是还商量着怎么买人怎么收拾么?也亏得咱是个二层的?宅子,不然今天夜里都不知怎么过。”
青黛又拿了块干的?帕子递给了丁年贵:“马师父刚说的?没错,四?处乱糟糟的?,我们得出去帮手。世子交给你了,你千万看好他。”
丁年贵拿着手里的?帕子,嘴角直抽,瞧着他像能伺候人的?么!?好在先头的?事青黛她?们已经做的?差不多?了,他也就?没拒绝,反而对马桓道:“我是不能离了世子身边的?,外头不是毛丫头便是小?崽子,虽有?许平安在,还得劳您出去镇镇场子。现城里乱成一锅粥,保不齐有?打?家?劫舍的?,我的?人忙不过来?,看管院子的?事还请您费心。”
马桓面容一肃:“要?架□□么?”
丁年贵点了点头:“架上吧,院子有?专人收拾过,主宅前后皆有?箭楼。马健几个小?子可学过□□?”
“小?时?候教过些,对付些地痞流氓够使了。”马桓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拱手告辞。
雨终于停了,没有?雨声的?掩盖,外头的?喧嚣立刻变得分明。院里是许平安与马桓分别指挥的?吼声,院外是难民们的?争执与哭喊。缓过劲儿来?的?杨景澄睁开了眼,沙哑着嗓子问道:“外头如何了?”
“水灾么,无非就?那样。”丁年贵挨着杨景澄坐在了地平上,“难受?”
“饿了。”杨景澄笑道,“我才知道饿狠了会胃疼。”
“再饿久点,还能眼睛疼呢!”丁年贵道。
“眼睛疼?”杨景澄奇怪的?道。
“饿红了眼呗,满脑子就?只想找吃的?,甚都顾不得了。”丁年贵不知陷入了哪段回忆,“人跟疯了一样,又蠢又癫。”说着,丁年贵忽然冲杨景澄笑了笑,“世子知道人肉是什么味道么?”
杨景澄打?了个寒战,脸色难看的?道:“你今儿专职来?折腾我的?!?”
丁年贵大笑。
“都这会子了,亏你笑的?出来?!”饿的?直上虚火的?杨景澄明显的?开始暴躁。
“那是您经的?太少。”丁年贵笑呵呵的?道,“对于活过一天是一天的?人来?说,只要?能喘气儿,就?是高兴的?!您看,现房子没塌,我不用?一只手捞着您,一只手玩命的?划水逃命。过会子饭做好了,还能吃个肚子胀圆,不够我开心的??”
依旧趴着的?杨景澄没跟着笑,他定定的?看着丁年贵,半晌之后道:“你似乎吃过很多?苦。”
“人活一世,几个不苦?”丁年贵好笑的?道,“我至少有?钱,不缺吃的?。您瞧瞧外头那些,不用?到天黑,他们就?能死上成百上千。待水患过后,宁江府只怕十室九空。这还只是夏季里的?洪灾,还有?冬季里的?雪灾,春季里蝗灾,秋季里的?旱灾。再加上贪官污吏淋尖踢斛,绿林贼匪四?处劫掠……”
丁年贵说毕,停顿了许久,之后方缓缓道:“民有?七亡而无一得,欲望国安,诚难;民有?七死而无一生,欲望刑措,诚难。①”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杨景澄的?头,“时?至今日,天下的?担子太重了,您不要?,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①《汉书?鲍宣传》,老百姓面临七种所失而无一毫所得,在这种情况下,要想使国泰民安,确实是太难了;老百姓面临七种死亡而无一线生机,在这种情况下,要想用刑法进行管束,也确实是太难了。
这段话的背景是:西汉末年,朝廷官员的主要来源是权贵朝臣的子孙、门徒、世交子弟,这些人常常缺才少德,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只是知道贪污受贿、鱼肉百姓。国家官僚机构日益庞大,成为压在百姓头上的沉重大山,也是社会阶级矛盾不断激化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丁年贵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