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后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老太太。杨景澄与她接触不多,但每每打交道,都很难让人生出恶感。然而表面功夫终究只是表面功夫,但凡细究,便能?察觉出违和之处。如买宅子这桩,寻常家的?老太太听?闻孙子要出门当?差,非要自作主张买个?宅子也是有的?。可一旦往宅子里放进?了?牢头?,那再如何金碧辉煌,也只是个?囚笼而已。
丁年贵挠了?挠头?,低声道:“我觉得……此事娘娘真的?是好意?。”
杨景澄笑?了?笑?没答话,好意?不好意?的?,有甚要紧?京中人与事纠葛到了?今日的?地步,他连一向亲厚的?华阳郡公都是不敢信个?十成十的?,何况章太后?是好意?他接着,是歹意?日后报复回去便是。
丁年贵看杨景澄的?态度,索性闭了?嘴。章太后不是杨景澄,她心思多且深沉,看着好的?事,或许真的?好,又或许有别的?打算。杨景澄有所防备理所当?然。何况他隐隐觉得,章太后也并不想杨景澄全心全意?的?信任她。否则以?她惯常行事的?风范,理应柔和且熨帖,而不是不轻不重的?膈应一下,让人卡在半空中,计较显得小气,不计较又恶心了?自己?。
而天子,恰需要多疑。
跟随杨景澄来的?人不少,行李更多,加之众人坐船坐的?七荤八素,弄的?整个?码头?乱哄哄的?。迎接杨景澄的?下官们也不着急,老老实实的?站的?不远不近,并不过来打搅。
他们不急,杨景澄更不急。就?站在码头?上,看着家下人把箱笼从船上搬下来,又合力往运货的?马车上搬上去。码头?惯常有讨生活的?力工,但凡见有人下船,便凑上来问询,好卖力气换口饭吃。那些力工眼睛极利,杨景澄一看就?是主子,他们不敢问。滴溜溜的?扫视了?一圈,逮住了?马桓。
马桓一向只干打手与护院两件事,接人待物?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加之听?不懂江南话,当?场僵在了?原地。然后,杨景澄后知后觉的?发现,他此番出门太急,忘记带正经管事了?。皇伯父误我!
“许平安!”习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丁年贵喊了?一声,用下巴一指力工的?方?向,不消多说,许平安立刻明了?,朝力工头?子的?方?向走?去。两个?人连说带比划的?,很快交涉清楚。紧接着七八个?汉子一拥而上,麻利的?干起活来,卸货速度比刚才快了?五六倍不止。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感叹道:“老丁,你真好使。”
丁年贵:“……”老子也不想的?,谢谢。
有了?力工们做帮手,箱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搬上了?车,女眷亦分好了?马车,规规矩矩的?坐在里头?,不闻半点声响。只待杨景澄一声令下,他们即可出发。
丁年贵道:“许平安知道宅子在哪,让他带队,我陪世子去吃酒吧。”
杨景澄无可无不可,他与那帮官员的?距离不远,略整了?整衣裳,便带着丁年贵等一众侍卫,慢悠悠的?往那处行去。杨景澄没摆仪仗,但官员们显然有专门报信的?小厮来回打探。他将将动身,就?有几个?青衣小厮咻的?往回跑,等杨景澄走?到半途时,一众在闲聊的?官员们瞬间?闭嘴,按官职大小排好队,几个?呼吸间?就?摆出了?一副恭敬肃穆的?模样。
一个?地方?卫所,通常有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事四人,镇抚二人并经历若干。因此,一眼望去,十好几个?官僚加之随从以?及抽调出来的?军士,亦颇有几分气势。杨景澄走?到近前,一众人齐齐下拜行礼,礼毕,杨景澄正欲按规矩答礼,就?见一个?身着孔雀补子四品的?文官混在了?其中,当?即噎了?噎。从四品的?文官,再看他清瘦长须的?模样,不是本地知府彭弘毅又是哪个??
本朝文武两派没事一般不打交道,又因文尊武卑,虽说杨景澄的?指挥使为正三品,比知府的?从四品要高两级,可平日里文官可看不上武将,休说只高两级,便是高了?三五级,也够呛能?让人特特来码头?大礼相迎。若不是杨景澄身上还有个?从一品的?世子爵位,知府彭弘毅的?做派,够他被同僚耻笑?到下辈子去了?。
彭弘毅却半点不觉得自己?带着下属跑来迎个?武将有何不妥,在杨景澄答礼之后,一把挤开卫指挥同知邵大川,三两步窜到了?杨景澄面前,十足恭敬的?道:“下官宁江知府彭弘毅,见过指挥使大人。”
指挥同知邵大川见彭弘毅如此不要脸,气的?也跟着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邵大川,拜见大人。我等在城中聚昌阁设下接风宴,恳请大人赏光。”
哪知彭弘毅鄙夷的?道:“聚昌阁粗鄙不堪,一味只讲究烧酒大肉,岂能?配得上大人的?品味?”说着又冲杨景澄躬身一礼,“下官听?闻大人头?一回出京,特特在东溪边的?蘅安小阁设了?个?小宴,又有请了?几班小戏,大人不妨来赏赏我们江南风貌,如何?”
“甚么你们江南风貌?”邵大川冷冷的?道,“你是江南人么?”原来本朝制度,文官皆是不许在原籍上任的?,多有北官南任的?说法,即北方?人在南边儿做官,南边儿则得去北边做官。因此彭弘毅自然不是江南人,否则他早调去北方?不知哪地做知府了?。反倒是武将军户世袭,世居于本地,乃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因此邵大川一听?彭弘毅的?话,立刻就?不高兴了?。
杨景澄抽抽嘴角,竟不知眼前的?二位是来争宠的?还是来给他下马威的?。按理来说他是武将,该给邵大川面子。可彭弘毅的?官职毕竟更高,亦不好逆了?尊卑。叫人好不为难。
彭弘毅压根不接邵大川的?茬,文官总是口才好些,见杨景澄谁也没答应,立刻滔滔不绝的?讲起了?蘅安小阁如何精致秀丽、戏班子里的?小戏子扮相如何妩媚芳菲,只把那蘅安小阁形容的?如同仙境一般。拙于此道的?邵大川听?的?脸都绿了?!
“那我还是去聚昌阁吧。”杨景澄当?机立断的?道。
“嘎!?”彭弘毅震惊的?瞪大了?眼,不明白为何自己?说了?半日,起的?竟是反效果。
丁年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彭大人,小戏子是男的??”
彭弘毅不由的?点了?点头?,心道这不是废话么?朝廷倒也得准他们睡□□啊!不是男的?,叫政敌抓着了?,那不是擎等着丢官回家种红薯么?
邵大川登时笑?开了?花,一拍大腿道:“就?是,那些娘了?吧唧的?男的?有甚好看的?!聚昌阁有好几个?唱曲儿的?小娘,那大□□大屁股,好得很哩!”
杨景澄:“……”忽然觉得同样身为武将的?自己?,真的?好有文化!
“我也认为聚昌阁好点儿。”丁年贵在杨景澄耳边道。他的?声音不大,但周遭很是安静,离的?近的?官员们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以?彭弘毅为首的?文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日终于反应过来,杨景澄不喜欢男的?!彭弘毅简直难以?置信,当?官的?居然不好南风?失策了?!
杨景澄深深觉得他家祖宗严令官员不得嫖妓就?是个?错误!看把天下这风气带的?!他不好南风至于让人那般惊讶么?男人本来就?该喜欢女人的?好不好!
丁年贵在旁边笑?的?直抖,杨景澄毫不客气的?踩了?他一脚,直把他踩成了?个?面无表情后,方?扭头?对彭弘毅笑?道:“此番我上任颇急,且有些要事与众同僚商议,府台的?好意?我心领了?。待明日得闲,我在家中设宴,再请府台过府一叙如何?”
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的?彭弘毅正在懊恼,忽闻杨景澄请他上门吃酒,复又高兴了?,把他那考科举的?本事从箱底刨了?出来,只把杨景澄夸了?个?天上有地上无。饶是杨景澄一向觉得自家生的?丰神俊朗,都被硬生生的?夸了?个?脸颊发烧。对这帮文人的?口才,他今日算服了?!
既决定了?吃酒的?地方?,彭弘毅等人便不好多打搅,好话说完,麻溜的?撤了?。没了?那帮酸人打岔,邵大川顿觉神清气爽,连忙张罗了?十来匹骏马,请杨景澄并丁年贵等随从上马,一齐往聚昌阁吃酒。
一行几十匹高头?大马在城中飞驰,气势非凡。百姓们远远听?到马蹄声,便知大抵是卫所武人出行,忙不迭的?往两侧避开。杨景澄一面控马,一面用余光扫视着街景。灰瓦白墙的?建筑鳞次栉比,斗拱瓦当?与横梁上满是繁复华丽的?各色雕花,山水风景、人物?小像、奇珍异兽不一而足,其精致细腻程度,比京城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侧店铺人头?攒动,茶叶、生丝、布料、瓷器、干货、金银、粮食铺子应有尽有,此外还有数不清的?酒楼茶馆,区区一府之地,竟有不逊于京城之繁华。不愧是被无数文人墨客赞颂过的?富庶江南!这还只是宁江府,不知古人笔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武林府又是何等的?人间?天堂!
“吁——”只听?一声口令,邵大川勒住了?马缰,坐骑乖顺的?停了?下来。带路的?他一停,众人纷纷跟着停下。邵大川跳下马,走?到杨景澄跟前笑?道:“大人,我们到了?,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