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随手展开章太后的来信,逐字逐句的看着。安永郡王能当上宗人令让人颇觉意外,不过自从知道容西郡王借着他的由头给华阳郡公?添堵之后,他就十分乐意看到容西郡王吃瘪。不单因?为他与华阳郡公?关系好?,还因?他厌烦有人以他的名义招惹是非。连齐成济他都托颜舜华出马摁下了,其他人更不消提。在他看来,如今的局面下,谁替他出头,谁就是他的敌人。杨景澄冷笑一声,都是千年狐狸了,哪个不认得“捧杀”两个字吗!
左右船上无事?,杨景澄看信十分的缓慢。他对?章太后一直抱有极大的戒心,总觉着字里行间里藏着阴谋诡计。可?惜第一段他翻来覆去的也没看出什么花样,且自从章太后知道他文化一塌糊涂之后,落笔皆为口语,遣词用句犹如百姓人家祖孙家常,因?此他早不必轻烟来翻译。然而,在他视线扫到下一行时,目光倏地凝固了。
他父亲竟然跳出来做了出头鸟!?
杨景澄猛的一掌把信拍在了桌上,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焦躁不受控制的从心里腾起。他父亲何等谨小慎微之人,断不可?能为了兴通国?公?的无心之语故意作对?。阻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而一句“小妇养的”远远够不上如此大仇!表面上来看,是他父亲爱子心切,替他出气,但略一琢磨便能察觉出异常。朝堂上混的都是些什么人?便是习惯溺爱孩子的宗亲们不以为意,环绕在他们身边的谋士们却不可?能忽略!
否则章太后又?何必在信中特特提及?
安永郡王……杨景澄的手不自觉的抓了抓雪白的信纸,他投向华阳郡公?之事?,还是自己告诉父亲的!然此刻千里之外的自己,根本无从判断父亲到底是因?他这个儿子而公?然站队;还是因?容西郡王的举动?,主动?向华阳郡公?表示自家的忠诚?
信纸一点点的在手里成团,杨景澄彻底暴躁了!他父亲生性谨慎到了懦弱的地步,这样的人哪怕心里再?明白,也不合适在朝堂上打?滚。只要踏入了旋涡,谨小慎微乃表象,哪一个背地里没有几招压箱底的手段?以他父亲的脾性,贸然掺和?进夺储之争,只会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死!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杨景澄几欲抓狂。一开始,他仅仅只是想?逃离被毒杀的命运而已!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伸手抄过纸笔,飞快的开始写信。他本就一手烂字,练了一阵后,慢慢写还能看,一旦着急,那真是如同狗刨。可?他顾不得了,他不知道父亲掺和?到了什么地步,必须尽快阻了父亲继续出头的想?法。否则……杨景澄打?了个寒战,世间真心实意待他的人不多,他哪个也不想?出事?!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张信纸很快写满,杨景澄起身拉开房门,把信递给了丁年贵。丁年贵看着手里连个信封都没有的信,默然了好?一阵,方道:“世子,许多事?看破不说破的好?。”
杨景澄沉着脸:“我现没心情,立刻帮我发?出去。”
丁年贵皱眉:“出什么事?了?”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娘娘给我的信你又?不是没看过。”
“所以?”
“我求她护着我父亲。”杨景澄的呼吸急促,“她既疼我,总不忍叫我伤心难过。华阳哥哥那处结怨十年,我没那么大脸面;我父亲一个老实巴交混吃等死的国?公?,总不至于也……该死吧。”最后三个字,低到轻不可?闻。
见到杨景澄眼睛发?红的模样,丁年贵的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怅然。他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眼睁睁的看着个原该镇日里吃酒听戏的公?子哥儿,好?似困兽般竭力?挣扎,让人很是难过。尤其是这份无妄之灾,来自于他那些高高在上的亲长?们满是私心的博弈。
杨景澄接连深呼吸几口,稍微冷静了点情绪。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是极为愚蠢的!他暗暗盘算了一回?,忽然问道:“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宁江府?”
“五月底或六月初。”丁年贵答道
“还有十天。”杨景澄忽然扭头看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是一如既往的繁华景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丁年贵心里都浮上了担忧,他才再?次开口说话:“轻烟她们几个,你们真不要?”
丁年贵被噎了下,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理由我解释过了。”
“真不识货。”杨景澄咕哝了一句,又?暗示性十足的道,“那你使个人,把轻烟唤来吧。”
丁年贵微微怔了怔,又?很快反应了过来。
杨景澄一向不好?美?色,尤其是目前焦头烂额的景况,他哪有功夫跟一群不知道打?哪来、亦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姑娘们耳鬓厮磨。而此时故意唤轻烟,打?了什么主意不得而知。
因?此,丁年贵神?色复杂的看着杨景澄,好?几次欲言又?止。
“娘娘没说过,我宠爱哪个美?人都要管吧?”杨景澄道。
丁年贵喉结动?了动?,良久,他用极低的声音道:“世子,你……”
杨景澄看着丁年贵,他的眸色很浅,眸光却深邃而诚恳。他知道自己的脾性早已被人摸透,丁年贵尤其的了解他。按他的性格,真要纳小,不可?能放着貌美?温顺的青黛不要,反而去宠他一向不喜的小脚瘦马。但,轻烟不是家生子,她连接着刘常春。而刘常春是个商人,有自己的人脉与渠道。
自古以来,官商勾结就是最大的暴利。杨景澄不信刘常春不想?借他的势,不想?日后在华阳郡公?得道之时,跟着升天。所以,此时此刻,刘常春……或者别的什么商人,一定在抓耳挠腮的想?向他交投名状,以换取将来泼天的富贵。因?此,他正可?利用此机会伸出触角,在合适的时候,彻底摆脱章太后的控制。
至少,他与章太后的合作,绝不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未必是单纯的商人。”丁年贵提醒道。杨景澄能想?到的事?,丁年贵自然也能想?到。何况在做探子这方面,丁年贵比杨景澄的经验丰富太多了。
“那你觉得,一个祖母会更喜欢哪样的孙儿?畏畏缩缩的?还是勇往直前的?”杨景澄问。
丁年贵平静的道:“世子,您与陛下,已出五服了。”章太后的满脸慈爱有几分真意,谁都不敢想?。那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这件事?也谁都不敢忘。
杨景澄又?沉默了很久,问:“如果我东窗事?发?,会连累你吗?”
“不会。”丁年贵斩钉截铁的答。
“果真?”杨景澄有些不信。
丁年贵轻笑出声:“世子,我发?现您有个很大的问题。”
杨景澄挑眉:“说。”
“你为何会理所当然的觉得……太后娘娘一定得讲理?”丁年贵脸上的笑意愈大,眼神?却愈冷,“千刀万剐之刑,与您是否听话,是否挣扎,有甚关系?”
杨景澄一滞。
“您想?让我帮你打?掩护,是么?”丁年贵开门见山的道。
“是。”
“但又?怕惹恼了太后,自己没事?,倒害的我们尸骨无存?”
“是。”
“您确定您没在学刘备,用仁爱关怀感化我?让我不惧生死,为您效命?”
杨景澄:“……”
被说中心思的杨景澄略僵了僵,幸而他好?歹在官场滚了半年,多少有些城府,不至于显露出来。
丁年贵再?次轻笑出声:“行,您说服我了。”
杨景澄不由一愣。
“至少您愿意考虑我的生死。”丁年贵的目光里带了些许的无奈,“您千万小心些,队里除了许平安,其余的人我谁也不敢保证是自己人。”
杨景澄沉声问:“自己人的意思是?”
“我是太后的人。”丁年贵道,“至于其他的,太后的、圣上的、章首辅的、甚至华阳郡公?的……谁知道呢?”
“你这话说的,我连你的不敢信了。”杨景澄道。
“本也不该信。”丁年贵道,“我与世子的羁绊,无非是个从没见过面的表妹。男人为了前程,妻儿老小哪个舍不下?表妹算个屁!”
“我看人从不看亲缘关系。”杨景澄道,“我看人挺准的。”
“哦?”
“宗亲那么多,我直接挑华阳哥哥的大腿抱了。”杨景澄笑,“怎么样?眼光毒辣吧。”
丁年贵哭笑不得:“您难道还去抱长?乐郡公?的大腿不成?”
“可?是全京城,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个敢跟华阳哥哥耍赖打?滚的?”杨景澄靠在了门框上,懒洋洋的道,“不看人对?己,只看人对?人。我就是看我哥愿舍下脸面去赈灾,才敢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的。我不怕他,我不觉得他可?怕,才是根本。抱大腿什么的,玩笑罢了。”
“而你,”杨景澄笑的两眼弯弯,“没见过的表妹,能絮叨人半下午内院掐架的,怎可?能是无情之人?”
“我算知道刘备是怎么哭来的天下了!”丁年贵好?笑的道,“果然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我叫您说的,若不帮您,好?似罪大恶极。”
“哭的真诚方能动?人。”杨景澄道,“而心若是冷的,再?多的表面功夫,也只会引人防备。”就像章太后,越和?气,则越恐惧。“也不必你做什么。”杨景澄拉回?正题,“你‘如实’禀报我对?轻烟的宠爱即可?。”他在如实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丁年贵显然听懂了,这个任务并不难,于是他爽快的答应了声:“好?。”
“多谢。”杨景澄退入房间,并顺手关上了门,京中来信带来的焦躁顷刻间一扫而空。因?为,丁年贵的倒戈,代表着他在密如蛛网的囚笼里硬生生的破开了一条……极为珍贵、或能在将来逆转乾坤、充满生机的缝!
杨景澄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永和?帝至少还有十年可?活。十年,挣脱樊笼,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