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的话明显的意有所指,许平安不敢接,默默的拿过信退出了房间。窗外灯火辉煌,因是端午节庆,大多数船上都有丝竹管乐之声。原本杨景澄的船上,轻烟几个瘦马亦有预备。只是京中传来了梁王丧报,杨景澄直接换了素服,下头人自然再不敢高声谈笑。
不知过了多久,石英实在受不了这等沉闷气氛,忍不住挨着杨景澄坐下,在他耳边悄悄儿的问:“世子,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呀?”
杨景澄笑了笑,答道:“我这一整条船,皆是太后娘娘赏的,又是在赴任的路上,去哪寻合适的节礼去?”
石英张了张嘴,她感觉杨景澄在糊弄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其实杨景澄一开?始真的只是觉得青黛编的那个坠子挺好看的,然事涉太后,便有无数的解读与含义,叫他颇觉得没意思。再则他说的亦是实情,他现看着是个威风凛凛的世子,实则一言一行皆在旁人的监控之中。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丁年贵等人便半分颜面都不给。譬如此刻低眉顺目跪坐在他身边的轻烟,就这么被果断的拒绝了。
屋内再次陷入了沉默,轻烟有些惴惴不安的看着杨景澄。似她这等浸淫在风月场中长大的瘦马,不叫男人正经收了房,总觉得不安。毕竟她们赖以生存的正是男人的宠爱,甚管家算账读书作画,那都是附庸风雅的东西。天下没有哪个男人,真为了她们那不扎实的才学买人。遇到杨景澄,真是算她们十来个兄弟姐妹踢到铁板了。哪怕是今日两次进出舱房的自己,到头来做的竟真的就是个书橱。
她却不知,杨景澄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朝堂纠葛,半点没有睡丫头的心思?。俗话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杨景澄觉得自己何止怀了千岁忧?简直万年都不足以形容眼下的麻烦。回信都已经送出去了,他还在默默的纠结京中的宗室关系。尤其是想不明白梁王一系,怎么就能跟着永和帝一起抽风了呢!?便是果真站了他,难道不清楚他与华阳交好,得罪一个便等同于得罪了两个么?
杨景澄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桌面,良久,他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带出来的这帮人,不独没有识文?断字的,更重要的是没有出谋划策的!而比没有师爷还要糟心的是,有也没用,他无法避开十三个耳目去密谈。长长吐出了口浊气,杨景澄无比认命的道:“石英,去把丁年贵喊进来。”
石英应声而去,不多时丁年贵匆忙跑了进来,以他的体能,额头上竟有细密的汗珠,可见飞奔之急。杨景澄对此表面功夫嗤笑一声,腾的站起身道:“陪我出去吹吹风。”
丁年贵默默的跟着杨景澄走到了甲板上,夜风吹的他们衣袂翻飞。杨景澄靠着根柱子站定,开?门见山的问:“容西郡王的态度,你?怎么看?”
任何一封送到杨景澄手里的信,丁年贵皆事先看过。这也是杨景澄心下不悦的缘故。丁年贵不敢装傻,老老实实的答道:“容西郡王演给圣上看而已。”
杨景澄挑眉:“嗯?”
“若果真是为了替您抱不平,何不私底下问?”丁年贵道,“大庭广众之下,能问出的皆是冠冕堂皇。据我猜测,大抵是梁王此前有嘱咐,让容西郡王与兴通国公跟紧圣上。那日宗亲齐聚,容西郡王大概想趁机表个忠心吧。”
杨景澄皱眉:“梁王太公亦不曾公然得罪过华阳郡公。”
丁年贵无奈的道:“世子,我说句实话您可千万别不爱听。”
杨景澄道:“说。”
丁年贵毫不客气的道:“宗室尽废物,这话是说笑的么?”
杨景澄:“……”
“不然已经出了十八服的您,何德何能有资格当嗣子?”丁年贵没说的是,还有个那样的生母,皇家得多不嫌丢人才能捏鼻子认了这桩?
杨景澄望天,他们家这一支是从哪位祖宗发下来的来着?
丁年贵发挥着他话唠的特长,继续分析道:“梁王三个儿子,青田就不提了,太后娘娘真是好悬没被他气出个好歹来。您说说,拿纸糊灯笼当建材的事,换成您,您怕是想都不敢想。”
杨景澄无言以对。
“梁王次子兴通国公,平日里少见?他,但我们做探子的,哪家门哪家户都得摸上一摸。那会子我还没跟着您,惯常的查一查京中权贵家的异常。结果您猜怎么着?”丁年贵一脸嫌弃的道,“我跟了他半日,还当他有甚密谋,哪知道他同个寡妇偷情去了。”
杨景澄险些被口水呛着:“寡妇?偷情!?不是,他好歹堂堂国公,便是看上了个有夫之妇,强抢民女都常见?,既然看上寡妇,怎底不接到家里去?在外头厮混多危险!”
丁年贵糟心的道:“世子没听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么?”
杨景澄:“……”
“总之兴通国公专职沉迷偷寡妇,是以世子您这样的小辈多半同他不熟。哦,对了,”丁年贵又补充了一句,“其实宗室里喜好养小戏子的不止长乐,那什么,榕王、甾王也挺喜欢的。至于还有没有别的王爷公爷好这一口的,我就不知道的。监管宗室并非我的职责,我便能查出三五个,想必……”
杨景澄觉得自己的胃又开?始疼了,他想若自己是永和帝,只怕要气到中风了。长乐已养了两个儿子的也就算了,榕王甾王你?们俩可还没有儿子的好吧!合着近些年来宗室生育困难,倒有一半的缘故是这帮王八蛋跑去睡小戏子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丁年贵轻咳两声:“世子,现在觉着容西郡王如何?”
杨景澄捂着胸口道:“劳驾,你?去跟太后娘娘商量一下,请她换个人选,我怕我上去了能直接气到英年早逝。”
丁年贵奇道:“您在锦衣卫的时候,不知道这些事么?”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兵荒马乱的,我压根就没正经当过几日差,何况宗室也不归我们管。你?要问我朝臣家的事,我倒是能说个子丑寅卯。宗室……”重?生才半年的杨景澄狠狠的自嘲道,之前?老子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啊!这等污糟事儿怎么能让姑娘知道呢!
丁年贵见?杨景澄气的不轻,挠了挠头道:“世子,其实您也挺让人生气的。”
杨景澄怒瞪丁年贵:“我怎么就让人生气了!?跟那起子亲戚比,我现觉着自己简直霁月光风耀玉堂!”
丁年贵道:“可是您看封信还得请帮手,您猜这事儿报回京中,娘娘能气的几日不吃饭?”
杨景澄咬着后槽牙道:“你?是仗着自己有来历,不怕我打死你是吧?”
“不是,”丁年贵有恃无恐的道,“我皮糙肉厚的,不怕疼。”
杨景澄正心气儿不顺,被丁年贵一激,扭腰抬腿便是一个横扫,直袭丁年贵的面门。丁年贵却是纹丝不动,任由杨景澄的腿脚带起的劲风吹起了额前?的碎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景澄猛的收力,险些没站稳。丁年贵此刻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跨步赶到了杨景澄身旁搀住了他。
杨景澄的脸色沉了下来。
丁年贵哈哈大笑,十分不敬的拍了拍杨景澄的肩:“其实说真的,我一直觉得您不适合做皇帝。”
杨景澄阴恻恻的道:“我赏你个千刀万剐,就合适了。”
“我第一日去你?们家当差,心里是很不情愿的。”丁年贵没再说笑,他后退一步,双手抱胸,靠在了围栏上,“心里一百万个不服气。很?想去质问一声太后,难道就因我是罪臣之后,便能毫不心疼的舍掉?我这么多年的生死搏杀,便只配个这般下场?”
杨景澄呵呵:“去问了吗?”
丁年贵笑道:“世子瞅着我是有那狗胆的人么?”
杨景澄不耐烦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嗳,也没甚屁好放的。”丁年贵依旧笑嘻嘻的道,“世子差不多也知道,我嘴里真话不多。不过……”他习惯性的看了看周围,确认甲板上并无闲杂人等,且几个侍卫隔的有二十来步的距离,在今夜这嘈杂的环境里,很?难听清楚他们说话之后,方缓缓的道,“今夜的话,倒有几分真,世子爱信呢,信几分;不爱信呢便罢了。”
杨景澄扭过头看着运河上的风景,一个眼神都懒的给。
“跟您相处的日子不长,”丁年贵果然接着絮叨,“但过的挺舒服的。我就觉得吧,您这人不错。当然,我等草芥,并无评判您的资格。只是,既然叫我们托生成了人,再卑贱,总会生出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叫您见笑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爱寻你?们的麻烦么?”杨景澄忽然问。
“麻烦不是我们带来的。”丁年贵道,“这便是世子在好脾气之外的第二个好处了——极少因性情去伤人。哪怕着实看我们不顺眼,也知道克制自己的脾气。那词叫什么来着?克己复礼?”
杨景澄道:“别问我,我没文化。”
“嗐,甭管是什么吧,就那意思。”丁年贵轻松的道,“总之您这般的权贵,着实罕见?。前?些天我一直想不通,您在宗室里虽然算个好苗子,但离非你?莫属似乎有点远。太后娘娘怎么就那般上心呢?后来我渐渐就明白了。”
杨景澄揉着太阳穴道:“我已是笼中鸟雀,能省省你?的妖言蛊惑之词否?”
丁年贵苦笑:“我这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罢了,咱不提太后娘娘,总之,我的意思您懂的吧?”
杨景澄不以为然的道:“然后呢?”
丁年贵沉默了很?久,久到杨景澄转身欲走,方用极低的声音道:“在我职责范围内,尽我所能的帮你。”
杨景澄转过头,问:“丫头要吗?”
丁年贵认真的问:“万一我们死了,丫头们守了寡,您收留她们或是保媒再嫁吗?”
杨景澄愣了愣。
丁年贵再次哈哈大笑:“世子是不是在想,我们这帮杀人如麻的王八蛋,竟还剩二三两良知?”
杨景澄没好气的道:“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算计的?”
“真算计就演给您看,而不是说给您听了。”丁年贵道,“另,我们职责在身,不是不接受世子的好意,实在不敢沉迷美色。”说着,他凑到了杨景澄耳边,用几近呢喃的声音道,“长路无聊,世子不妨仔细推演,如今京中最想杀你?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