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端阳。
杨景澄快速扫完丁年贵递给他的?书信,好半晌都没有说话。梁王仙逝他不意外,那么大岁数,又病了挺长?时?间,乍闻死讯时?虽有伤感?,却不至于多难接受。让他心情复杂的?乃信上说的?另一桩事——就在梁王薨逝的?当日,其长?子容西郡王公然为难了华阳郡公。
梁王府最后竟选了我么?杨景澄自嘲一笑,因为我心软好说话?
他的?目光移到了今晨收到的?另一封来自慈宁宫的?信,上面赫然是章太后亲授的?御下之道。视线挪回,盯着容西郡王四个字,万千言语化作了一句嗤笑:“看不清形势的?老东西!白瞎了梁王的?爵位!”
丁年贵刚想说什么,杨景澄就抬手阻了他:“你?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
丁年贵:“……”
“出去!”杨景澄语气不善的?道,“别?守在我门口?,你?去吩咐众人?,收依仗换素服,梁王太公丧,我要守孝,闭门谢客,所有的?帖子通通推了!”
丁年贵二话不说,抬脚出门。轻轻合上房门,许平安便凑了过?来,幸灾乐祸的?道:“又被世子训斥了?”
“他也就使个小性子。”丁年贵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他好心送你?们丫头?,你?们一个两个的?装柳下惠,还?不兴他发发脾气?”说着又轻笑出声,“还?挺可爱的?。”
许平安差点笑死:“你?有本事当着他说去!”
丁年贵却是敛了笑,正色道:“你?带着人?好生照看着世子,我去巡上一番。”
许平安皱眉问:“有事?”
丁年贵沉默了一小会儿,方道:“我们虽各为其主,然世子至今也不曾真的?难为过?我们。行走在世,便得知恩图报。我们旁的?不能做,在而今纷乱之时?,用?心当差乃本分。”说着,他看了许平安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娘们儿般的?使小性子说来是挺好笑,更容易让人?看不起。但我们给人?当狗的?,可别?跟着人?学他们的?是非曲直,我们不配。”
许平安被丁年贵一语引出了过?往的?回忆,当即浑身一僵。皮肤上旧日的?鞭伤与烫伤留下的?疤痕仿佛又活了过?来,正在隐隐作痛。他慌忙垂下了眼,低声应了句:“是。”
停泊在岸边的?船只并不比行驶中的?平稳多少,上下浮动间,总叫人?觉得胃中翻涌。杨景澄习武之人?,前几日还?好。今日不知是情绪不佳还?是下半晌吃的?粽子不消化,弄的?他很不舒服。屋里的?丫头?皆是惯常伺候人?的?,杨景澄稍微皱了两下眉头?,青黛已经赶上前问:“世子,可有哪处不适?”
杨景澄不想把大夫折腾来,于是半真半假的?道:“梁王太公没了,我心里难过?。”
此言一出,青黛再不好说什么了。石英见青黛哑了火,想着不能让世子一直闷着,于是出主意道:“世子早起不是让那什么轻烟来念了会子书么?这会子正闲,且叫她再来念念吧。”
杨景澄糟心的?看了石英一眼,觉得不止胃,连脑壳都开始疼了。轻烟便是那日刘常春送她的?瘦马之首。原是预备送给丁年贵等人?,给章太后添堵的?。谁料丁年贵等人?死活不肯收,章太后更是借此事写了长?信教导他驭人?之术。这便也罢了,杨景澄早知自己远不是章太后的?对手,只盼着京中的?兄长?给他出气。哪知道,太后的?一封信里泰半引自《三?十六计》,而他一个照着纨绔胚子养大的?,居然没、看、懂!
在那一瞬间,面皮胀的?通红的?杨景澄无比的?想念颜舜华,至少她文字功夫好,不至于似他这般看信全靠瞎蒙,全然不知自己领会了几许。偏偏船上一群糙汉子,能识字的?都是人?中龙凤,他的?文化水平竟是全船男人?的?巅峰!最可气的?是,寻人?问了一圈,能替他解惑的?居然只有瘦马出身的?轻烟!
杨景澄叫一口?气噎的?肺都肿了,他再没文化,大名?鼎鼎的?《泊秦淮》总是听?过?的?。轻烟的?名?字,据她自己所言,乃出自于“烟笼寒水月笼沙”,证据便是她与另一个瘦马,并两个小男孩儿的?名?字,正是轻烟、寒水、明月、白沙。这是哪个没文化的?瘦马人?家瞎起名??啊!?别?听?见甚“商女不知亡国恨”,便觉着这诗里头?的?词好做瘦马名?字了!都亡国了还?请商女们唱歌,这是何等的?醉生梦死?
而他一个名?义上的?准太子候选,看封信还?得找轻烟姑娘翻译。
杨景澄梗了半晌,最终只得重重的?叹了口?气:“石英,去请轻烟姑娘来吧。”章家权势滔天,即便日后华阳郡公能登上宝座,后续夺回权柄亦是暗雷潜藏。他不能脱离京城便游手好闲,他得随时?做好回京的?准备。毕竟,肱股之臣的?许诺,是他自己的?恳求。
不多时?,轻烟娉娉婷婷的?走来。船只摇晃,故无岸上那般桌椅,而是颇有古风的?矮桌软塌。杨景澄盘腿坐在桌前,轻烟不敢肆意,乖巧的?跪坐在旁边,用?极低且柔的?声音问道:“世子唤奴来,有何吩咐?”
这娇媚柔和又带着江南软糯的?口?音与声线,当真是挠的?人?心肝发痒。石英与秋巧的?醋坛子当即打了个粉碎,弄的?满屋皆是酸意。秋巧恨恨的?瞪着石英,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石英更是又恨又恼,早知道原先在家里也好生学读书识字,省的?现在叫一个瘦马出了头?!
青黛笑着摇了摇头?,捡出把彩线打起了络子。石英咬牙切齿的?道:“你?倒是老僧入定了!”
青黛慢悠悠的?道:“我早说了,这辈子我不嫁人?。”
石英气鼓鼓的?低声道:“我且看你?定不定的?住!”
“叶姨娘都能看破红尘,我们又算哪个牌面上的??”青黛轻轻点了点石英的?额头?,“再说了,就咱们世子这样儿的?……天生温柔多情种,撩的?天下女子泰半的?倾心,自家却满心朝堂在□□上半点不开窍的?。”青黛说着又乐出了声来,“轻烟姑娘若能拢住他,算我输!”
一席话说的?石英和秋巧齐齐无言以对。叶欣儿不提,连正经正房娘子颜夫人?都被他们家的?世子弄了个患得患失、方寸大乱。要论眼瞎的?本事,他们世子,恐怕当真是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认真读书的?杨景澄对几个丫头?的?闲言碎语充耳不闻,一心默默背着轻烟默出来的?《三?十六计》原文并注解。不过?,轻烟书读的?不少,各家点评也背了好些?,但囿于过?往的?眼界,其实并不能理解,只好给杨景澄做个两脚书橱,倒也省了翻书费眼睛的?功夫。
华灯初上之时?,杨景澄总算把《三?十六计》囫囵背了,亦彻底弄清楚了章太后的?意思。因此他吩咐轻烟磨墨,写起了回信。他对章太后的?御下之道并不以为然,他认为人?心肉长?,层层算计下固然能拢住一些?班底,却终究浮于表面。或许这正是帝王所需的?素质,但跟他一个将来抱着大腿的?亲王没什么干系。
何况,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华阳郡公已然有足够的?心机深沉与心狠手辣,就似当初在北镇抚司里一般,朝臣迫切的?希望有个人?能说个好话、做个缓冲。华阳郡公更是利用?此点,顺势收拢了一大批人?马。因此,他对自家将来的?定位,恰是个好好先生。之所以得努力学习,为的?是不被人?蒙骗。
然,如今的?他依旧团在章太后的?羽翼之下,所谓端人?碗受人?管。抛开朝堂博弈,老太太至少明面上待他不错。于是他在回信里大笔一挥,写下了《长?短经》里的?“塞其间,绝其源,转祸以为福,终己无忧,此可称智。”作为那绕口?的?诳来诳去的?注解,以示自己受教。
写完信晾干,杨景澄仔仔细细的?把信笺折好放进信封,想了想,又从青黛的?笸箩里揪了个青玉双鱼流苏扇坠儿出来,与信封绑在了一起。
青黛都来不及阻止,急道:“你?做甚?那扇坠儿是我才做出来给你?家常用?的?,你?怎底同信放在一起?我瞧着可不是送给夫人?的?!”
杨景澄毫不在意的?道:“送太后的?。”
“那是青玉的?!”饶是一向稳重的?青黛尖叫了出来,“您好歹挑个羊脂玉的?啊!”
杨景澄道:“我瞧着你?穗子做的?挺好看的?。”
青黛都快哭出来了:“那您也不能随便揪个青玉的?!”说着她起身一把夺回扇坠,手忙脚乱的?寻了块籽料雕的?莲花,给小祖宗换了上去。
杨景澄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甚好东西没见过??我又没要你?的?玉,要的?是下头?的?新?鲜花样子。”
青黛快气死了:“甚新?鲜的?花样子!这都前年的?了,我就弄来给你?家常坠扇子的?。你?眼里甚花样子都一个模样!”
轻烟噗嗤笑出了声,杨景澄无奈的?看着她:“那真是前年的?款?”
轻烟抿嘴笑道:“奴奴倒是在南边儿新?学了几个花样,姐姐们不嫌弃的?话,奴奴便画出来送姐姐们。”
杨景澄却没理会甚新?旧花样,而是拿过?青黛换了籽料的?扇坠儿,重新?绑在了信笺上。青黛瞪着他,满脸的?不情愿。
杨景澄在青黛脑门上弹了个镚儿,轻笑道:“傻丫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你?这扇坠儿做的?用?心,我看的?出来。很多时?候,用?心二字,比千金万金都值钱。”
青黛脸色一白,他看出来了!他怎么看出来的?!
然而青黛着实想多了,杨景澄见青黛的?神色,只当她害怕,连忙安抚的?笑道:“无事,再怎么着也不会降罪于你?一个丫头?。”说毕,敲了敲窗子,把守在门外的?许平安唤了进来,然后把扇坠儿带信一股脑的?塞了过?去:“替我送回京。”
许平安瞪着手里的?扇坠儿,好半日方憋出了一句:“世子,这是?”
“看着好看,送给奶奶玩。”杨景澄一脸的?理直气壮。
许平安:“……”宗室里二十多岁的?哥儿,都只有十岁的?脾气吗?
“不然呢?”杨景澄翘起了嘴角,笑意却没抵达眼底,“大节下的?,除了我自家丫头?的?手艺,我也没什么东西能够拿得出手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