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接驾

颜舜华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她望向杨景澄,眼里是满满的担忧与惶恐。圆房一月便查出身孕,原是大喜,尤其在宗室里,光凭这点,便可傲视群雄。可如今……她苦笑一声,真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叫人往何?处说理?

杨景澄接连深呼吸了几口,强令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心里不断的给自己鼓气,他出京事宜华阳郡公已在暗自走动,不日即可离京。只消远离了这暴风眼,便能全身而?退了。随手把帖子交给侍立在一旁的石英,杨景澄扭头对颜舜华道:“章家的宴席,我?就不带你去了。你?安心在家养胎吧。”

颜舜华点了点头,无论杨景澄日后是哪般前程,有儿子这点是必须的。她眼下最大的事,便是安安生生的把孩子生下来。近来颇多烦忧的杨景澄没再说话,而?是低着头沉思着什么。须臾,厨房里的人送了晚饭来,夫妻二人静静的吃了饭,又在众多仆妇丫鬟的服侍下更衣洗漱。

待琐事收拾妥当,屋内已点起了数根蜡烛。昏黄的灯光,安定?着人的心神。颜舜华站在烛台前,拿着根簪子拨动着烛火。忽然,她低声唤道:“世子。”

“嗯?”

“我?知道你?不想我过于忧心。”颜舜华转身,对着坐在床边的杨景澄认真的道,“但外头的事,还?请如往常一般,不要对我隐瞒。”

杨景澄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实在,也不知该如何?说。”

“你?打算与章家言归于好么?”颜舜华开门见山的问。

杨景澄再次沉默,他与华阳郡公的密谋不能告诉旁人,哪怕连颜舜华也不能,因为干系太大、牵连太广。任何时候,涉及皇权,唯有慎之又慎。

“我?知道了。”颜舜华垂下眼,“我?照往日行事便是。”

“我?不能说。”杨景澄道,“并非不信你,只是很多事,能入我耳,不能出我口。”

颜舜华点了点头,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了不可名状酸意。自从嫁入瑞安公府,杨景澄一直待她极好。一开?始,她无比的欣喜。因为杨景澄明里暗里给了她奢望已久的自在与畅快。然随着时日渐长,她的心开?始不满足。杨景澄没有宠妾灭妻,他甚至连个正经的妾都没有。无论从谁看来,皆要道她一声命好。可是……她愣怔的看着自己无可挑剔的丈夫,明明就在眼前,却觉得二人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

她从未有过如此多愁善感的时候,哪怕父母早丧,哪怕寄人篱下。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觉得,心中有无穷多的失落,且无法诉之于口。

“你?怎么了?”杨景澄察觉到了颜舜华视线,柔声问道。

“我?不知道。”颜舜华如是说。

杨景澄晒然一笑,猜测是孕妇情?绪不稳,却不多话,只起身走到烛台边,握住颜舜华的手,陪着她一起盯着烛火发起了呆。

常年习武的手带着粗粝的茧,厚重且温暖。颜舜华心底莫名的酸涩被驱散了些许,眼里却倏地落下了泪来。杨景澄依旧没说话,另一只手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心里有委屈,可以直说,亦可以不说。杨景澄像以往所?有的日子一般,宽容且柔和。

“呜……”颜舜华呜咽出声,自己却不知道在哭什么。

良久,哭声渐止,胡乱的用袖子抹掉了脸上的泪,她狼狈的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安静的夜里,杨景澄的声音放的很低,带着男人特有的浑厚,敲进了人的心里,而?后如冬日的阳光般,烘暖了整个胸腔,烘的人昏昏欲睡。

颜舜华的眼睛又是一酸,好在这一次她没有哭出来。

“好些了么?”

“你?不问我缘故?”

杨景澄轻笑:“你?们女人家,不都是喜怒无常的么?”

颜舜华恼的拍了杨景澄一下,杨景澄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看,这不就好了么?”

颜舜华无言以对,抑郁却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些许。她伸出双手,圈住了杨景澄的腰,头靠在了他的肩窝处,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此生能遇到你,真好。”

杨景澄沉吟片刻,问道:“所?以说,你?现在才看上?我?么?”

颜舜华:“……”

“我?如此的风流倜傥相貌无双,你?竟不是一开?始就春意萌动。”杨景澄叹息道,“胖丫啊,你?说你是不是瞎?”

颜舜华:“……”

杨景澄自顾自的笑了半日,伸手把颜舜华推到床里头,道:“你?男人明日要去应付章首辅那老狐狸,改日再同你?谈情?说爱,睡了睡了。”

颜舜华被迫爬上了床,被挤在最里头的她忍不住踹了杨景澄一脚。杨景澄抄手抓住她的小脚,前些日子寻了个机会放了的脚,依旧显得袖珍。没有察觉出旁人所言的那等“柔弱无骨”的美妙,只感受到了坑坑洼洼般的不平滑。

颜舜华的心没来由的一紧,慌乱的想抽回自己的脚。杨景澄顺势放开,问道:“放了脚后,好受些么?”

颜舜华叹了口气:“走路倒是好些,可快被舅母他们念叨的快孕吐了。不过,”她抬头,灿烂的笑了起来,“但,我?还?是觉得大脚好!”

杨景澄揉了揉她的脑袋:“不用管旁人说甚,有人问起,你?就说听来的生子偏方。横竖你?容易怀胎,能哄骗住几个人不给女儿裹脚,算我?们积德。”

“你?家偏方真多。”

“呵,”杨景澄嗤笑,“我?家偏方还准呢!去岁我?一个偏方让安永郡王世子一炮双响;今朝又是一个偏方,让你圆房即受孕。我?赶上路口那铁口直断的半仙了,且看日后谁敢不信我的话!”

明知杨景澄说的是戏言,颜舜华却是心头一跳。铁口直断,在民间一些爱求神拜佛的老妇人嘴里,与金口玉言同义。想起进来纷纷扰扰的流言,她的心跳开始加急,直至犹如雷鸣。

杨景澄浑然不觉,唤来外间的丫头,把蜡烛熄灭,闭上眼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杨景澄按时起床。身轻如燕的他没有惊醒依旧熟睡的颜舜华,径自掀开?帐子,起床洗漱。青黛与石英赶上?前来服侍,杨景澄蓦得想起了很久不曾伺候他穿衣的叶欣儿。他知道,她在竭力的避嫌。

杨景澄很是无奈,何?必呢?可他到底因前世的缘故,对今生的叶欣儿颇多移情。虽说过往的情?谊无法再续,他亦不愿步步紧逼,非要分辨出个子丑寅卯。女子存世多不易,他也不缺女人,便随她们去吧。

与往常一样,在卯时前赶到了衙门。如今他虽是主官,但镇抚使的权力牢牢掌控在华阳郡公手里,又无需他再负责点卯的小事,倒是落了个清闲。派人去了趟楼英家送了封信,再无事可做。待到各所?点卯完毕,他换了身衣裳,提刀走进了千户一所?,与旧日同僚练习起了武艺。

未时下衙,浑身是汗的他打马回家,舒舒服服的洗了澡换了件纨绔专用的大红遍地织金袄儿,也不带巾帽,而?是带了个赤金缧丝的杂宝麒麟送子的发冠,再配上?白底皂靴、白玉腰带与鸡零狗碎的荷包玉佩,通身的气派,走到街上?,妥妥儿是杨兴云嫡亲的兄弟。

颜舜华憋了好半日,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就穿这身去章家?”

杨景澄理直气壮的道:“新裁的衣裳,不穿浪费。”

颜舜华牙疼的道:“你?又不去族里见老夫人们……”

杨景澄呵呵笑了两声:“这样显得嫩。”且蠢。希望打架的神仙们放他一条生路,即使当他是个蠢货,他也认了。在落地的大穿衣镜前绕了一圈,杨景澄无比满意的走出了家门。因这磨蹭的功夫,抵达章府时已是申时末了。章府门前的巷子好生热闹,一溜儿马车齐齐整整的沿墙靠着,车边衣裳体面的人们三三两两的说着话。另一侧却是穿着寻常的老老少少,亦无马车仆从,也是扎堆儿凑着。巷子外头还有人源源不断的赶来,在门房投了贴子后,或是独自寻个空地儿等着,或是寻了相熟的人拱手问好说话。章府大门更是不时有人进进出出,青衣小厮们来回喊着下一位或几位预备进门的人。

啧!杨景澄暗赞,不愧是当朝首辅的府上?,果然门庭若市、宾客如云呐。好在他今日穿的着实扎眼,一片青蓝为主的色调中,冷不丁的撞进了一抹耀眼至极的金红,门房老远瞧见,便一溜烟的往里报信。

巷子里的人不乏认得杨景澄的,纷纷拱手见礼。赶上官职低的,还?得朝他磕头。杨景澄无奈的下了马,一面超前走,一面与众人回礼。好容易走到了汉白玉的石阶前,敞开?的大门里正好走出了个人来。

“世子,别来无恙啊!”来人笑声爽朗,杨景澄定?睛一看,惊讶的发现竟是章家承重孙章士阁!他不是在外地做官么?不待杨景澄问,章士阁即道:“我?将将回京,便听闻祖父请了世子吃酒,赶忙出来相迎。”

杨景澄挑眉,章士阁嘴里说的客气,可你有本事给爷磕一个?充甚表哥的款儿!不过章家嚣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杨景澄暂不想起冲突,装作没看见,淡淡的道了声:“大哥哥安好。”

章士阁乃章首辅之嫡长孙,幼时便横行京城。二十来岁蒙祖荫出仕,至今已在官场滚了十来年。因年龄差距,表兄弟二人并不熟悉。章士阁也没大把杨景澄放在眼里,表面客套的将人领进了花厅。

既是家宴,章家要紧的人物自然来了个齐全。见杨景澄进来,谭夫人率先?起身,笑呵呵的拉住他的手,开?始了嘘寒问暖。待谭夫人念叨完了颜舜华并她肚里的胎儿,坐在上首的章首辅忽然问道:“英哥儿怎么没见?”

杨景澄的假笑深了三分,淡定答道:“不巧,他昨日出城,竟是没赶回来,让我代他与外祖赔个不是。”

此话说的好不敷衍,被撅了面子的章首辅却不见半分怒意。章士阁眉头微皱,席上其他人更是眼神乱飞,无人敢随意开口。

就在此时,忽闻外头鼓乐大作!众人面面相觑间,已有小厮不要命的飞奔来报:“老太爷!太后娘娘亲临,请老太爷速速接驾!”

杨景澄腾的从椅子上?站起,目光犀利的看向了章首辅。

同样从椅子上?站起的章首辅整了整衣袖,迎着杨景澄的目光,步履从容的走到近前,拱手一礼:“世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