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仅此

如?纱的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慈宁宫内一片静谧安详。章太后斜靠在罗汉床上?,半梦半醒。她的脚边跪坐的医女,正专心致志的替她按摩着。暖热酸麻的滋味顺着踝骨一路往上?,缓解着原本的胀痛。此乃去岁踹开顺皇贵太妃时留下?的旧伤,虽说医治的及时,到底年纪大了,终是留下?了后遗症,以至于隔三差五的须医女来按上?一按,方能好受些。

微微侧了侧身,正欲小睡片刻的章太后忽然直起了身子。众宫女诧异之际,就听轻而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路小跑进来的兰贵看着已端正坐好的章太后,再?瞧了眼来不及退下?、狼狈爬起往旁边站去的医女,便知自己打搅了章太后的小憩,心不由的紧了一瞬,随即忍不住暗赞——老太后一把年纪了,依旧如此的耳聪目明,着实让人羡慕。

章太后语调舒缓的问:“我听你脚步急切,何事?”

兰贵躬身道:“奴才回太后的话?,丁年贵求见。”

章太后的眼神眯了眯,丁年贵是她放出去跟着杨景澄的人,似这等探子,非要紧事轻易不直接露面,这是打探到了什么!?略沉吟了片刻,章太后果断道:“让他进来,记住别露了本来的模样,叫宫里的锦衣卫看见。”

“是。”兰贵应声而去。

须臾,候在宫外一家不起眼的茶摊上?的丁年贵看见了个眼熟的太监,冲着他打了个更熟悉的手势。他立刻起身结账,不动声色的一路跟着那太监进了个无人的小巷。七拐八扭之后,停在了一座院门前。再?次转身确认后头没有尾巴,方按节奏的敲响了院门。

院门吱呀打开了一条缝,丁年贵迅速的闪身而入。一晃眼的功夫,院门再次打开,这回出来的是两个太监打扮的人。衣裳半新不旧,臊眉耷眼的,一看便是不大得宠,出来跑腿干活的内官监的太监。两个太监每人提了个盒子,直往宫内走去。

皇城内外这等太监数不胜数,核对腰牌无误,半点没引起人注意。直到进入了慈宁宫,兰贵迎了出来,方对其中一人低声笑道:“丁档头,有些日子不见了,近来安好?”档头,乃东厂之中负责侦缉之小头目的称呼,官职为役长,通常率领十几个番役行事。这些人虽归太监管,却并非太监,而是由锦衣卫抽调来的精锐。不过既然锦衣卫里有蒋兴利与华阳郡公分庭抗礼,这东厂里头,自然也是派系林立。诸多查案办事的番子,谁也不知道后头到底站的是哪尊大佛。

兰贵并非司礼监之人,便算不得丁年贵的上?峰。丁年贵只颔首行礼,之后便开门见山的道:“我有要事报与太后娘娘,烦请总管通报。”

兰贵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娘娘已等了有些时候了,丁档头快着些吧。”

说着,二人前后脚进了慈宁宫的东暖阁,章太后正端坐在炕边。丁年贵行礼毕,章太后一挥手,周围的宫女太监悄没声息的低头退至了外间,只留下?兰贵,站在了章太后身旁。

丁年贵毕竟是个男人,行走宫中十分不便,于是毫不废话?,直接道:“回禀娘娘,小的们至今已跟了瑞安公世子有近两月之久。他为人谨慎机敏,又有功夫在身,小的们不敢靠的太近,是以只能得些粗糙的消息。然而,半个月前,出了桩怪事。”

章太后道:“禀来。”

“是,”丁年贵恭敬的道,“半个月前,世子从家中溜出了门外,小的们跟丢了,不知去了何处。待小的们寻见他时已是黄昏,他却没回家,而是去了华阳郡公府。”

虽然杨景澄跑去华阳郡公府并不稀奇,但章太后没打断丁年贵的话?,而是静静的听着。

“郡公府里全是锦衣卫的人,小的们不便进去。于是就在外头的树上?等着。”丁年贵继续道,“正是这夜,从来不苟言笑?的华阳郡公好似变了个人,在世子出府的时候,亲自送世子上?了马车,且脸上是带着笑?模样的。”

章太后挑了挑眉,她自是不信华阳任何时候都摆着那副棺材脸,但如?此外露,的确不是他的性格。

“最奇的在后头。”丁年贵觑了觑章太后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道,“过了没二日,咱们家的大爷屋里的张姨娘生日,世子竟送了份小礼……”

章太后眸中精光闪过,丁年贵嘴里的“咱们家的大爷”指的乃章府的长子章骏驰,而杨景澄与这个舅舅一向没有来往,呼喇巴的给张姨娘送礼……可是有甚含义?

“小的们仔细查访,又辗转联系上了公府里的秀英姑娘。秀英姑娘说,近来府上?有喜事,因怕太张扬对小公子不好,一直憋着乐,见谁有事他都送礼。不独咱们首辅府上?,但凡沾亲带故有喜事的,皆随了份子,说是大家伙一同?沾沾喜气。”

兰贵皱起了眉头,既如此,杨景澄往章府送礼,又有甚好上报的?还巴巴儿的亲自前来,这是生怕华阳郡公察觉不到他们的鬼鬼祟祟?

“哦?”章太后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他送给他小舅母什么东西了?”

丁年贵道:“回娘娘的话?,小礼,两块湖绿色的料子。”

章太后轻笑?:“倒也合适贴心。”

兰贵一头雾水,不由问道:“娘娘,料子……有什么说法么?”

章太后没回答,而是看向丁年贵:“你又为何觉得澄哥儿送个礼,是值得进宫禀报的大事呢?”

丁年贵深吸一口气:“回禀娘娘,小的们查案多?年,自诩看人有几分准头。世子看着温柔和气,骨子里却是极倔强的,不然也练不好一身功夫了。而此前,公夫人与世子才闹出了些许不愉快,世子掉头往章府送礼,哪怕送的寻常,且众亲友皆有,小的依旧觉得不寻常。”

章太后点了点头,她的耳目遍布京城,杨景澄的品性一清二楚,因为高兴便给张姨娘送礼?她暗自嗤笑一声,这么许多年来,她都不曾收到块特特送来的料子,张姨娘?那是谁?

“而且,小的总觉着,与华阳郡公那日的笑?有关。”丁年贵非常认真的道,“郡公此人,民间有个诨号叫做铁面阎王。纵然他们兄弟比旁人都亲厚些,可从年纪上?来说,他为长,世子为幼;从品级上来说,他为尊,世子为卑。亲自送出家门,往日亦不曾有过。俗话?说的好,物反常即为妖。这两件事一对,小的们细细商议了一回,皆觉得要紧,须得即刻报给娘娘知道才妥当。”

章太后赞许的道:“你做的好。还有没有旁的蛛丝马迹?说来我听听。”

丁年贵仔细想了想,道:“世子的表妹,近日许了门亲。”

章太后愣了愣,杨景澄表妹颇多?,但皆在章家,打小不曾见过几面的。因此能特特提起来的只有楼兰。先前谭夫人提议拿榕王试探一下?杨景澄与楼英,她是知道的。不想即将离京的楼英竟不愿妹子进王府,她似笑?非笑?的道:“怎么?他竟嫌弃王府的侧室不成?”

丁年贵答不出来。

忽然,章太后眉头微皱:“你方才说,澄哥儿去华阳郡公府之前,你们跟丢了?”

“呃,是。”

“有意思了。”章太后嘴角微勾,“他一个人能溜去何处呢?他身为北镇抚使,果真有甚密事要办,不拘吩咐哪个跑趟腿便是,什么人,值得他悄悄的走一遭?”

丁年贵一个激灵,猛地想起了最初跟上?杨景澄的地方是南城的正阳门大街,而楼英恰恰住在南城!断掉的线索骤然连上?,他略有些激动的道:“世子必然去寻楼公子了!”

说毕,忽觉不对。杨景澄去找过楼英,紧接着楼兰定亲,很明显是为了跟章家一系撇清;然而,杨景澄再?找过华阳郡公,接下来的却是往章家送礼。这……

丁年贵能想到的,旁听的兰贵自然也想得到,他不由喃喃道:“世子行事有些矛盾啊。”

“有甚矛盾的?”章太后淡淡的道,“与章家示好,不是他的本心。”

兰贵奇道:“莫不是瑞安公。”

章太后摇头笑了笑?,先对丁年贵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今日就很好。澄哥儿是我看重的孙儿,日后你给我仔仔细细的看好了。男孩子么,磕着碰着的小伤不必放在心上?,然……”章太后神色一凝,“绝不能叫人算计了!记清楚了么?”

若是杨景澄在此,只怕都得寒毛直竖了。他统共没与章太后见过几面,说甚“看重的孙儿”?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她神情极为认真,好似杨景澄是她亲手带大的一般。哪怕在慈宁宫的地盘上?,身边的心腹宫女都恍惚觉着杨景澄就是老太后的心尖儿。

丁年贵亦是心中一凛,忙重重的磕了个头,郑重的道:“小的记住了!小的定当全力以赴,保卫好世子!”

章太后满意的点点头,一挥手:“我改日使人与你颁赏,去吧。”

丁年贵磕头谢赏,爬起来躬身退出了东暖阁。

待他的身影彻底消失,章太后才放松的歪在了炕上?。医女十分有眼色的赶上前来,接着给她揉捏。宫女们端水的端水,摆果碟的摆果碟。不过瞬间的功夫,慈宁宫又热闹了起来。

兰贵亲自捧了一碗冷热刚好的茶递到了章太后手中,陪笑道:“娘娘,奴才愚钝,方才的话?,奴才没听懂。”

章太后接过了茶盅,拿着茶碗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茶叶,眼皮也不抬的道:“华阳算计了澄哥儿。”

兰贵震惊的道:“他们不是挺好的么!?”

章太后笑出声来:“丁年贵此人心思敏锐,值得重用。”

兰贵无奈的道:“娘娘,您就别卖关子,赏奴才个明白吧!”

章太后抬手在兰贵额头上拍了下?,斥道:“不爱动脑子的狗奴才,懒不死你。”

兰贵笑?嘻嘻的道:“奴才只是个太监,还能似娘娘这般睿智?”

对着慈宁宫的大太监,章太后没有太多的苛责,这毕竟只是奴才,而非外头的朝臣,能好生管好慈宁宫的琐事,并把她伺候的好,便罢了。因此,章太后笑道:“兰贵啊,你可知道,圣上最厌恶长乐的是哪点么?”

兰贵想也不想的答:“养小戏子白播种。”

“不,”章太后拨着手里的茶碗盖,慢悠悠的道,“圣上最厌恶,只有一条。”

清风拂过,香炉里的烟倏地失了形态,乱成了一团。

章太后往乾清宫方向不屑的瞥了一眼,满面皆是懒得掩饰的嘲讽:“他是我的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