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摸鱼

傍晚的阳光斜斜的打在杨景澄身上,为他的锦绣华服镀上了一层淡金,金银丝线绣着的花纹越发显得耀眼。然而他整个人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颓然。往日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眼皮耷拉着,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墨玉般的瞳孔,阳光再暖,好似照不进他的心田。

李纪桐没来由的生出了一丝心疼,他想起了当年父亲早逝时的自己。一样的年轻稚嫩,一样的孤立无援。他犹记得去岁雪灾时想方设法营救百姓的杨景澄,因此不信他短短数月便能生出狼子野心。是以他刻意去瑞安公府提示,刻意的数次暗示。直至今日开诚布公,看见了原本丰神如玉的青年,如此萎靡的模样。

太纯粹的人不适合官场,更不适合君临天下。李纪桐选择忠于华阳郡公,未尝不是同情?被迫卷入旋涡的杨景澄。他原该像安永郡王世子?杨兴云那般,高?高?兴兴的安享荣华;哪怕愿意上进,也该像他岳父那般众心捧月。不曾想,锦衣卫没当半年,就被推到了镇抚使的风口浪尖。如今又身陷圣上嗣子间的博弈,真?真?叫人看着好不可怜。

“姑父,我想离京。”杨景澄有气无力的道,“所有人都把我当枪使,逼着我去搅混水。圣上不管我,华阳哥哥不理我,梁王太公……”杨景澄的语调渐渐染上了委屈,“他们家就那么……站干岸上看着。我父亲急的团团转,却半点忙也帮不上。我不敢使劲儿,更不敢不动弹。我真?的……精疲力竭了……”

李纪桐问:“那,你想去哪儿呢?”

“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杨景澄苦笑,“放我去江南贩烟草,发点子财算了。”

“你这也太……”李纪桐哭笑不得,“没追求了吧?”

“我要甚追求?我都国公世子?了。”杨景澄道,“我能想着赚钱已经很上进了!”

李纪桐无言以对。

杨景澄又颓然的道:“大哥哥都不肯见我……他都不信我了……”

李纪桐听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话若是他儿子说的,他恐怕一个巴掌就呼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跟个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欠打呢!?

然而,这话是个宗室小宝贝说出来的,李纪桐当即没了脾气。比起他的大小舅子?们,杨景澄已经很听话很懂事很乖巧了。娇气点儿算事儿吗!?人家本来就该是众长辈哄着娇着的凤凰蛋好不好!

想着想着,李纪桐的屁股已是歪了。心里暗想:此事赖郡公!人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儿,你也不懂?明摆着是章家人弄鬼,你还真?同?弟弟生分了啊?不过李纪桐混迹官场多年,心中所想自然不能表现在脸上。只是沉着的道:“郡公近日忙乱,恐暂时顾不上这等小事。”

“小事?”杨景澄不满李纪桐的说法。

“有人想浑水摸鱼罢了。”李纪桐笑道,“真?当是甚大事不成??圣上又没直接下旨。恕我直言,到你跟前的,还是凑热闹的多。或者说,是有枣没枣打三竿。正儿八经对你效忠的有几人?可别提蒋兴利,他是谁的人你我心里清楚的很,他跑来投诚你信么?”

杨景澄没说话。

“你出仕时日不长,大抵不惯朝堂上伪君子?们的行事。”李纪桐安抚道,“你也休急,郡公总有忙完的一日。到时候你们二人说说话,事儿便过去了。说句到家的,凭外人如何挑拨,只要你们兄弟接着好,所谓阴谋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杨景澄腹诽了一句,姑父您老可真能讲废话!面上却依旧一副孩子?气:“大哥哥不理我。”

李纪桐噎了噎,这孩子怎么就跟这事儿过不去了呢?可别真生出甚怨怼之心才好。若是被章首辅那头拢过去了,他们可得哭死了。

所以说,朝中混的,的确个个是伪君子?。李纪桐自然是华阳郡公门下,可他投向华阳郡公是为了站队,更直白的说是为了从龙之功。既如此,自家派系里是一个皇子?稳当呢?还是两个皇子?更稳当呢?答案不言而喻。

因此,他站华阳,但决计不希望杨景澄倒戈。否则稳坐钓鱼台的就不是自己,而是同时拥有长乐和杨景澄的章首辅了。那能忍?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个和善的笑脸,温言劝道:“郡公连日事忙,一时疏忽也是有的。他平时待你是出了名的和气,我等着看他给你赔不是。哈哈!”

杨景澄:“……”老子?装一装,你真?把老子?当孩童了!四姑父啊四姑父,你可真好骗!

李纪桐舌灿莲花的说了两大车的话,眼睁睁的看着杨景澄的面色缓和了过来,暗暗松了口气。婚礼本就在黄昏,说了会子?话,天色便暗了下来。虽婚宴不在宵禁之列,然回去太迟了总归不好。二人估量着那边散席的时辰,各自告辞回?家。

然而,李纪桐到家打了个转儿,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裳,又溜出了家门。宵禁正是归他的五城兵马司统管,何处布防、何时巡逻皆一清二楚。各巷道口的栅栏,更不敢拦他这位顶头上官。不多时,他轻轻巧巧的走到了华阳郡公府,敲响了西角门。

青衣的仆从将他迎接入内,径直引到了书房。书房里灯火通明,次辅汤宏、四辅潘志芳、五辅于延绪皆赫然在列!李纪桐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往日华阳郡公不曾这般张扬,如今看来,他将要图穷匕见,彰显出自己真?正的实力了。

端坐在上首的华阳郡公看向李纪桐,淡淡的道:“不必多礼,夜半赶来,有何急事?”

李纪桐恭敬的道:“回?郡公的话,倒无甚急事,只是白日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的道:“替澄哥儿做说客来了?”

李纪桐:“……”要不怎么说杨景澄比华阳郡公合适呢?那位虽是北镇抚使,实则是个空架子。眼前这位,方是北镇抚司的主宰,执掌锦衣卫十几年的指挥使。

其眼线爪牙遍布天下,他深刻的怀疑,今日黄昏时他与杨景澄交谈了什么,这位爷恐怕都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赶上此般主家,做臣下的着实有些……胆战心惊。相比之下,二十来岁单纯可爱会撒娇的杨景澄,简直怎么看怎么顺眼。

次辅汤宏笑道:“怎么?杨镇抚有事相求?”

李纪桐有些无奈的道:“瞒不过郡公与诸位老大人。我们小世子?听说京里的烟草又涨了,看着眼热,看上了南来北往的烟草生意。因烟草多在江南种植,故想谋个南边儿的缺,好去做生意。”

在座都是老狐狸,皆闻弦知雅意。杨景澄堂堂瑞安公世子?,坐拥良田万顷、店铺无数,看得上烟草那点子蝇头小利?便是果真?掉进了钱眼子里,世上还有比锦衣卫更来钱的生意?明摆着是杨景澄不想掺和夺储,避出京城的意思。

然而世上总少不得满心阴谋之人,四辅潘志芳呵呵笑道:“杨镇抚倒是个妙人。躲几年清净再回?来,也是一样的。”

李纪桐眉头微皱,潘志芳莫不是暗指杨景澄试图隔岸观火,待到华阳郡公与长乐郡公二人争的你死我活之际,再回?来捡便宜?要说这事儿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杨景澄那性子,恐不是这块料吧?

华阳郡公没理会几位高?官的眉眼官司,只问:“澄哥儿想谋江南何缺?”

李纪桐笑道:“他没说。”

“哦?”华阳郡公道,“没看上缺儿,先来讨人情?”

“或许……世子?等着郡公做主呢?”李纪桐意有所指的道。

“是么?”华阳郡公轻笑,“我看他是恼了。”

李纪桐满脸佩服:“郡公真乃神机妙算也!那小子?同?我闹了一下午的脾气,我足足喝了四盅茶才勉强把他摁住。瞧着口服心不服的模样,看来得郡公拨冗,亲自出马才好。”

潘志芳素来不喜宗室子弟,有些不悦的道:“杨镇抚位列高?官,岂能如此意气用事?”

老好人汤宏捋须笑道:“潘阁老严重了,若是你我也有个顶天立地的兄长,亦免不得有些孩子气的,何况世子?呢?”

杨景澄下江南确实乃退让之意,华阳郡公此前故作疏离,想看的正是杨景澄审时度势的能力。他们兄弟二人,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章首辅一系欲壑难填,在他们手里哪怕做到了圣上,也未必有他麾下的宗室恣意。然此话不能由他来讲,更不能由旁人去劝,强行讲道理,反倒容易生龃龉。唯有杨景澄自己悟出门道,方算全了首尾。

否则,大家皆为宗室,凭什么你为君我为臣?一旦有了嫌隙,将来少不得君臣相疑,那便可惜了彼此的少年情谊了。

眼下杨景澄既能想明白,华阳郡公不由的暗暗松了口气。常言道天子孤家寡人,若能有个好兄弟和睦到老,亦是桩幸事。近日到底冷落了他,明朝寻个空儿,给他赔个不是吧。

夜里的烛花噼啪爆开,蜡烛的火光倏地膨胀,仅仅一瞬,光芒便黯淡了下去。杨景澄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掉那截废掉的棉线,蜡烛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轻微摇曳的照耀着方寸之间的天地。

丢下手中的剪刀,杨景澄伸手关上通风的窗。只听啪的一声,窗框严丝合缝的扣在墙上,清凉的夏风戛然而止。他蓦得笑出了声来,对着颜舜华意味不明的说了句:“胖丫,我今日……可算摸到浑水里的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