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仁弱

夜幕低垂,乾清宫东暖阁的榻上,永和帝一?页一页的翻着密折,忽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了某一?行上,而后笑出声来。总管太监梁安立刻凑趣道:“圣上,可是有喜事?”

通常来讲,皇帝批阅奏折时,太监不可轻易插言,哪怕太监掌管着东厂,可谁让他们赶上了?个别扭多疑的皇帝呢?此时梁安敢说话,一?来是他与永和帝相伴日久,情分不同;二则是能歪在榻上看的通常不是甚要紧的折子,搭话也无妨。

梁安不愧是御前侍奉第一人,对永和帝知之甚深。永和帝算不得勤政的皇帝,每日间海量的折子看的好不耐烦。若非头上悬着章太后那把利剑,只怕早把折子扔给太监或内阁,自己躲在宫内享清福了。

是以,早起替顺皇贵太妃做了?场法事又看了?大半日折子的他着实有些?疲倦,此刻梁安凑上前来,颇觉熨帖。一?面享受着梁安恰到好处的揉肩力度,一?面笑呵呵的道:“算不得喜事,倒算桩趣事。”

梁安立刻眉开?眼笑的道:“若是奴才也能听的闲事,圣上赏奴才个乐子呗。”

永和帝合上奏折,闭着眼笑道:“是瑞安公家的小子,在宫里办完了?事,你猜他去哪了?”

梁安听到瑞安公三个字,眼神不自觉的闪了闪,手上却没停,十分上道的猜测:“世子年纪小,明日又是休沐,莫非是出城打猎了?”

永和帝听到梁安的猜测,哭笑不得:“你怎地猜的全无新意?”

梁安奇道:“咦?竟不是去打猎?奴才瞧着世子挺正派的模样,总不能去喝花酒了?吧?”梁安嘴上说着,心里不由细细回忆方才永和帝的笑是出自愉悦还是怒极反笑。

虽说以他多年的经验,不至于看不出二者的差别,但凡是皆有例外。所谓伴君如伴虎,在皇帝跟前,自然得万事小心。若瑞安公家的世子,是个刚哭了太妃便憋不住眠花宿柳的货色,那可就得疏远着些?了?。不为好色不好色,单是没眼力价儿一条,做太监的就得避着走,省的受了?牵连。

“果真如此,那我可恼了。”永和帝此言一?出,梁安心下大石落定,只消没触了?圣上逆鳞,这马屁就得接着拍。手上稍稍加大了点劲道,梁安又适时开口:“哟,圣上恕奴才见识短。京中的公子哥儿除去打猎看姑娘,可还有旁的消遣不成?”

永和帝被捏的筋骨酥软,险些舒服的睡了过?去,越发觉得梁安贴心,于是大方的道:“他呀,出了宫门去衙里转了一?圈,又去了街上。想是在宫里做法事饿了,叫茶楼的伙计哄着上了?楼。你猜怎么着?他过?了?会子,把媳妇儿接出来吃点心了?。”

永和帝说着又笑了?起来,“我先前总觉着那颜氏女门第低了些?不般配,那会子着急,便没计较。如今看来,他们两口子倒和气的很。也不知甚时候有喜信儿呢?”

梁安眼珠子一?转,道:“奴才前儿仿佛听见有人说,公爷先侧夫人娘家有人送了?偏方,听说琐碎的很,却是极灵验的。圣上等着好信儿吧!”

“你也知道了?那偏方?”永和帝有些?惊讶的睁开?了?眼,“传的好快!”

梁安笑道:“如此匪夷所思的偏方,大家伙都当新闻传,可不是连奴才都听见了?么?”

永和帝哂笑:“我看啊,还是乡间糊弄人的玩意儿。哪有大户人家的妇人骑马的?好在澄哥儿也只给了?个旧宅子并几亩地,既是亲戚一?场,献不献偏方的都该照应一?二。”末了,他又忍不住点评了?一?句,“这孩子虽年轻,性儿却不错。比他那阎王似的哥哥讨喜多了?。”

角落里两个不起眼的太监耳朵立刻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永和帝并没有察觉,自顾自的道:“放在北镇抚司衙门,有些?可惜。”

噗通、噗通,梁安的心跳不自觉的猛跳了两下,又在一瞬间回神,接着陪笑道:“他是圣上的臣子,在哪当差都是为圣上分忧。”

“呵呵,你不懂。”尽管梁安跟随多年,永和帝却从没把个阉人放在眼里,懒得多做解释。只是略作思索之后,又改口道,“不过?他性子过?于仁弱,在诏狱里见见血,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不远处低眉顺目的太监顿时呼吸一窒!仁弱并非好词,昔日汉高祖刘邦正以此为借口,欲废太子而立庶子如意。可在这深宫之中,人人都言语谨慎,即使是皇帝,亦鲜有真随意之语。换言之,将“仁弱”一?词扣在了个年轻宗室的头上,本就代表了?不寻常!

不独这位名唤陈方珠的太监听出了异样,梁安亦是心头狂跳。他暗暗的瞥了眼永和帝鬓边的银发,心里大不敬的想着:圣上已老,而越老的皇帝就越……多疑、刚愎、患得患失。经验老道、正值壮年的华阳郡公与初出茅庐、年轻稚嫩的瑞安公世子,或许永和帝自己都没意识到心中的天平正在逐渐倾斜。

一?股喜意从梁安心底缓缓升起,他毕竟只是个太监,再聪明伶俐,目光始终局限在深宫荣宠之内,从未考虑过?天下苍生。因此,在他看来,温柔活泼的瑞安公世子比不苟言笑的华阳郡公好伺候多了?,亦或者说,好糊弄多了?。何况杨景澄年轻,对于老皇帝而言,“小儿子”可爱不言而喻。再则,杨景澄并非独子,过?继起来也更加容易。

梁安越想越美,而陈方珠却冷汗层层,另一个留心消息的太监广福则眼神乱飘,不知道在算计着什么。其余盯着鞋尖没有抬头的太监宫女们,又有几多心思,更无人知晓。可以说乾清宫一个屋檐下,若是扒开?人心去瞧,不知得是怎样的五光十色。

永和帝手中的密折多如牛毛,杨景澄只是他关注的其一。几句闲话之后,他挥开梁安捏肩的手,拿起另一本折子继续往下看。无论朝廷大事,还是各家阴私,总归枯燥的多有趣的少。因此永和帝没再露出任何表情,沉默的扫完了?如山般的密折。丢下最后一本,他长长的吁了?口气,拖着疲倦的身体,在众太监宫女的伺候下,沉沉的陷入了梦乡。

却说杨景澄从茶楼归家,那如芒在背的视线总算消失。但,瑞安公府家仆数百,谁知道哪个看着灰不拉几的角色,就是上头的眼线呢?杨景澄被探子弄的有些?心神不宁,到了家中,丫头婆子的环绕下,更没了?正经说话的兴致。看了?眼颜舜华,呵,竟是混到了只能跟老婆聊心事的地步了?。

颜舜华今日先进宫,她们女眷行动缓慢,将将到家换了衣裳,又被杨景澄请了出去,听了两耳朵朝廷大事,埋了?一?肚子见不得人的谋算,此刻累的两眼直冒泪花,任由着丫头们摆弄着,半点思考下江南的力气都无。不过?杨景澄如今官职在身,想要脱身而去谈何容易?不差这一?时半会儿了。

然而一?旁伺候的吴妈妈却是急了,颜舜华过门已有数月,碍着杨景澄生编硬造出来的“孝期”,两口子至今未曾圆房。好容易到了顺皇贵太妃百日,在民间,便是亲爹的孝都守够了?,总该圆房了吧?谁料颜舜华一副立时要睡死过?去的模样,吴妈妈怎能不急?

颜舜华虽饱读诗书,又早慧多智,到底年纪小,正是睡不醒的时候,早把圆房大事丢去了?爪哇国,被吴妈妈死命摇醒之后,瞪着双睡意朦胧的眼,表达着心中的不满。

吴妈妈跺了跺脚,在她耳边低声教导:“我的姑娘,你怎地还不去伺候夫君宽衣?”

颜舜华本就困的半死,吴妈妈说的隐晦,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她平日里最怕吴妈妈长篇大论的唠叨,半梦半醒间,照着吴妈妈的话依样画葫芦的喊:“欣儿,去伺候世子宽衣。”

吴妈妈:“……”

叶欣儿好笑的过?来替颜舜华擦着脸,又对吴妈妈道:“罢了,横竖明日休沐,今日心急火燎的倒显得不尊重。”

吴妈妈脸色变了变,心道:夫妻敦伦,人之大义,算哪门子不尊重?她本就疑心叶欣儿藏奸,此刻对她愈发防备。

杨景澄在北镇抚司那等人心最龌龊的地方混了?小半年,一?搭眼便知颜舜华那头生出了什么故事。他坐在床边,一?招手:“胖丫,过?来。”

颜舜华揉了揉眼睛,强打着精神挪到了床边,正欲问何事,便被拦腰抱住,天旋地转之间,后背忽觉一?软,整个人就躺在了床里边。吴妈妈简直喜出望外,杨景澄懒得看她的满脸官司,扬手连拍两下帐钩,幔帐缓缓落下,隔绝了?内外。

蜡烛的暖光透过幔帐已所剩无几,幽暗的环境,让颜舜华更觉困倦。身边是熟悉的气息,放松下来的她捂嘴打了?个哈欠,两眼一闭直接睡着。薄纱的里衣勾勒出曼妙的曲线,杨景澄压下心中荡漾,拉过?被子盖在了颜舜华身上。听着身旁均匀平稳的呼吸,他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华丽繁复的帐子顶,在忽明忽暗的微弱光线中,再没了白日里的光彩夺目。若隐若现的金银绣线反射的微光,反倒宛如鬼魅一?般,叫人凭空生出了许多惧怕。

从四品的镇抚使,要如何不着痕迹的脱离旋涡呢?

夜愈发深沉了?,安静到落针可闻的京城街道上,沙沙的脚步声一?瞬即逝。须臾,如婴儿夜啼般的猫叫声急促的响起,又似乎被人驱赶,很快归于寂静。又过?了?不知多久,宅院深深的府邸内一?间屋子亮起了?微弱的烛火。

“仁弱……么?”华阳郡公甩手将手中的纸条点燃,嘴角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真是……不错的评价啊!”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的夺储(不是)正式开始了。赶鸭子上架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