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顺皇贵太妃百日。永和帝与养母感情深厚,自然?少不得大办。科仪设在奉先殿,女眷在殿内,男人们则按远近亲疏朝廷官职在殿外排的整整齐齐。这?类皇家典仪,在列的皆是熟惯的,故忙而不乱,众人肃跪叩之间,尽显皇家威严风范。
丑时,法事终止。哭的哀哀欲绝的永和帝被太监们搀上了御辇,回后宫休养,朝臣与官眷们有序的出宫。今日并非休沐,女眷们可以?回家,要紧的官员们却少不得去衙门里瞧上一瞧。
近来锦衣卫衙门依旧在忙张继臣被杀案,那?日蒋兴利漏了破绽,顾坚秉使人去城外缉拿梁英发,却是人去楼空。为了寻他的下落,锦衣卫北镇抚司倾巢出动,弄了个人仰马翻。提前从?榆花村归来的杨景澄亦加入了搜查大军,昏天黑地的折腾了好几日,直至今日法事,方略略清闲了下来。
无甚实权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尚且如此,掌管整个锦衣卫的华阳郡公更是忙的脚打后脑勺。一面调度麾下挨家挨户的搜查,一面还得应付朝中诘问。尽管太后党与帝党皆不愿梁英发现身,便是果?真不小心抓到了人,也?得想法子弄死他好叫他闭嘴,省的牵连出一大片,叫上上下下的难堪。
可吴子英张继臣这?等大员相继被暗杀,终究是震惊朝野的大案,糊弄了事实在说不通。越心虚则越要演,两派人马兢兢业业的同台唱戏,实在叫人心生厌烦。
穿过了皇城大门,同行的官员们各寻了方向?,渐渐散去,皇城内外复归于宁静。杨景澄独自落在后头,轻轻的吐出了口浊气。他放慢了脚步,只因这?片刻的安宁后,又要回衙门面对刻意的喧嚣。
榆花村的经历如鲠在喉,凝望着鲜红宫墙分割出的湛蓝的天空,他不由的再次陷入了沉思——每朝每代如跗骨之蛆的土地兼并,真的就无法遏制么?
“你在作甚?”身后忽的有人声响起,杨景澄后背肌肉本?能的绷紧,随即察觉到了熟悉感,连忙回头笑道,“哥哥这?会子才出来,可是又去面圣了?”
来人正是华阳郡公,他没理会杨景澄的疑问,而是忽然?道:“你前日在榆花村,为何不杀陈赖头三人?”
杨景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横征暴敛该杀,”华阳郡公步履从?容的往宫外的方向?走着,语调平淡,“冒犯于你更该杀。”
“哥哥竟都知道了?”杨景澄的心情有些复杂,榆花村械斗并无资格入朝中大人们的眼,不想华阳郡公居然?一清二楚,连陈赖头这?等小角色的名?姓都能随口道来,着实让他意外,也?难免让他恐惧。
还不等他调节好心态,身旁的人又开口了。
“从?四品北镇抚使。”华阳郡公目光幽邃,“若非圣上有意抬举,你已?可对我生杀予夺。”
杨景澄没来由的打了个激灵。自打锦衣卫南镇抚司衰落,而北镇抚司强势崛起,锦衣卫指挥使之职便沦落成了有职无权的傀儡,想要活下去,唯有对北镇抚使摇尾乞怜。直到华阳郡公从?千户起,迁北镇抚使,再升任指挥使,这?个位置方重新大权在握。然?,指挥使的风光,也?不过短短几年而已?。
锦衣卫北镇抚使……杨景澄细细咀嚼着曾经代表着在朝堂横行无忌的七个字,只觉得一块巨冰猛的压在了他的心肺之上,叫他四肢发寒,连呼吸都开始困难。华阳郡公不会永远做指挥使,总有一日他会去做太子,做帝王。可是,自己真能胜任这?残酷血腥的职位么?
每个男人大抵都有个手握重权的美?梦,然?心思细腻柔软的杨景澄,与以?嗜血残暴为乐的北镇抚司着实八字不合。他可以?驰骋疆场,可以?朝堂博弈,唯独没办法兴奋的面对凌迟炮烙,尤其在诏狱里,有太多的没必要的酷刑。
他眼前闪过被挂在刑讯架上鲜血淋漓的狱卒们,被奸淫蹂躏的昔日高官家的小姐们,还有原不该受刑讯却关在带刺的铁笼子里上不去下不来的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们。凄厉的惨叫如野鬼哭嚎,在他心底挥之不去。或许朝堂不能没有酷刑,或许帝王不能没有如此的威慑,可此处,真的不适合他。
“四品,即可称之为高官权贵。”华阳郡公的音调依旧平静,“你在锦衣卫当?差半年,不知自己已?位列圣上的监控范围内了么?”
杨景澄心头微颤,原来,自己已?经到了如此“地位”了?
“为何不杀陈赖头?”华阳郡公第二次提问。
杨景澄顿了顿,才道:“杀了又如何?不过是换几个更心黑的人祸害百姓罢了。”
华阳郡公的眼神?里带上了些许无奈,大道理他尽有,譬如明知官员个个贪污,那?便不用杀贪官震慑了么?然?他今日来问话,本?就是察觉到了杨景澄的情绪有异。
杨景澄可是宗室,是千娇百宠的世子,无论嫡母如何刻薄、生母出身如何卑微,这?都是一个打落地起就有无数人哄着纵着的凤凰蛋,还能宽宏大量到别人蹬鼻子上脸没反应的地步?他们宗室甚时出过唾面自干的菩萨了?
“尽管你将到及冠之年。”华阳郡公领着人穿过了皇宫巍峨的拱门,走到了宫外的广场上,街面上的喧嚣迎面砸来,一瞬间宛如跨越万里,从?寂寥的九重天宫返回了人间。
“朝堂上却不会因你的年纪而对你有半分的宽容。”华阳郡公缓步走在大街上,并不看跟在身后的杨景澄,自顾自的道,“五品与四品,看似只有半步,实则宛如天堑。说实话,你半年内能踏上旁人一生经营都未必能到的高度,我很意外。但你在榆花村的反应,让我更加意外。”
杨景澄的指尖抖了抖,那?种?被人扒光了看了个透彻的不适感又一次席卷而来。华阳郡公今日的语气堪称平淡温和,与往日的严苛犀利截然?不同,他却觉着比往日更难以?招架。
就好像二人争执,势均力敌时不免撕心裂肺脸红脖子粗;可当?其中一方占据绝对优势,反倒很容易舒缓从?容。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成了如来佛祖手心里的孙猴子,隐秘在心底的叛逆与别扭早被人看在眼里,只有自己不知道到底暴露了多少,犹自嬉笑怒骂,自以?为掩盖的很好。
“我想要堂堂正正的宣判,而不是仗势欺人。”在踏进北镇抚司大门的刹那?,杨景澄如是说。
华阳郡公似笑非笑:“因为锦衣卫从?来不正经审案,全凭骄横跋扈屈打成招?”
杨景澄迎上华阳郡公的目光,爽快的道:“是!”
华阳郡公又问:“那?锦衣卫老老实实的查案,要刑部干嘛?”
杨景澄噎住。
很快,华阳郡公走过了长长的甬道,进入了平日办公的大堂。北镇抚司是极特殊的衙门,其间的机密恐怕比六部五寺加起来还要多。因此原先在里头忙碌的小吏与仆从?见华阳郡公带着杨景澄进来,立刻如潮水般的退出大堂,或是直接去别处忙碌,或是退至偏厅放下厚重的帘子以?示自己没有窥探之意。
“澄哥儿。”华阳郡公稳稳当?当?的坐在了椅子上,看向?杨景澄,“你有赤子之心很好,然?,你得明白,世间事有光则有影,有明必有暗。尤其在权力旋涡的朝堂之上,越是冠冕堂皇振聋发聩,越是背地里不知多少阴私勾当?。是以?,光明磊落只是手段,或者?说是昭告天下的伎俩,并非目的。而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可记得?”
杨景澄呼吸急促了几许。
“牛桂天指使手下敲骨吸髓,颜宜春勾结外人巧取豪夺。”华阳郡公嘴角冷笑,“你真以?为旁人一无所知?”
“所谓敲山震虎,”华阳郡公语气骤然?严厉,“敲的人知、山里的虎知,何须天下人心悦诚服?牛桂天与颜宜春所为,何止谋夺家产、何止贪得无厌?此乃日拱一卒、乃土地兼并、乃朝廷心腹大患、乃历朝覆灭之根由!既抓到了冒犯你的把柄,便是以?此为由凌迟处死,亦是以?儆效尤!
哪怕他们不知悔改,只消从?今往后惧怕偶然?出现的过江龙,致使行事收敛,亦可救无数百姓于水火!
而你,白白浪费了天赐良机!看在百姓眼里是什么?是你依律行事谦谦君子公正持平么?不是!他们只看见你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看见你官官相护罚酒三杯!没有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有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人埋!”
“砰!”镇纸从?案头飞出,砸在了杨景澄的肩头,华阳郡公斥道:“混账东西,想清楚自己的身份,再跟那?帮读腐了书?的棒槌一般别扭行事,休怪我无情!”
杨景澄被训斥的脑子嗡嗡作响,规矩法度与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两个思想在他脑子里疯狂搏杀。看着华阳郡公坚毅冷硬的面容,只觉得自己前世仿佛活去了狗肚子里,哪怕重生一回,依旧如真正二十?岁的青年人一般稚嫩无措。而同样不到三十?的华阳郡公,已?有了独属于自己的行事风范。这?叫他又羞又恼,一时间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华阳郡公没再多看他一眼,朗声唤道:“屠方!”
立在门外的屠方立刻走了进来,利落的大声道:“属下在!”
华阳郡公面无表情的吩咐:“牛桂天与颜宜春交给你了,去吧。”
屠方二话不说,转身出门。
目送着屠方的身影消失在直通大门的甬道尽头,杨景澄终是忍不住发问:“哥哥……预备如何处置?”
华阳郡公凤目微抬,眸光中的冷冽之意直直刺进了人心底,叫人遍体?生寒。而他醇厚低哑的嗓音,却似在耳鬓呢喃般的温柔:“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还是孩子气了啊。不过正因为孩子气,才能足够的柔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孩子气一点,哪怕他处事不够老练,看起来不够爽。
这让我想起了早年的玛丽苏小说,无数种缺陷,但女主们把丫鬟当姐妹,不让丫鬟们下跪的赤子之心,总是没来由的觉得温暖可爱。或许是幼稚吧,但也真的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