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钩子

自打进了京,杨景澄亦有多年不曾见过杀猪了。此刻顶着毛毛细雨,站在坪里看热闹。屠夫们被世子围观,激动的一个个使出浑身解数,想讨得世子一声夸,日后好在四里八乡的扬名,那才叫有脸面!

乡间杀猪乃大事,不独杨景澄前来回味幼时风情,此刻得闲的村民与孩童亦走到坪里说笑,更有勤快的妇人索性搬了小凳子坐在左近,或是编草鞋、或是打络子、或是纳鞋底,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眼前村民欢庆,远处青山水汽缭绕,俨然一派盛世田园景象。

杨景澄衣裳鲜亮、身姿笔挺,立在坪里十?分耀眼。是以村民们一个不妨,好几个胆大的孩子便凑到他后头去瞧他衣裳上?闪着金光的绣线。杨景澄习武之人感官敏锐,察觉有异时转身看去,发现身后居然挤了七八个男孩儿。个个生的颇为齐整,唯有衣裳略有些凌乱。

如?今已是二婚头的杨景澄自然是盼儿子的,此刻呼喇巴见到一群男孩儿,面上立时有了笑影儿。手也往腰间的荷包探去,想抓几个铜板出来逗小娃娃们耍。可他一个世子,荷包里哪来的铜钱?一把抓出来皆是做工精美的银锞子。小孩子们哪见过如?此好物,竟是没有一个认得的。杨景澄也没管,按着人头一个个的分,又?命人去屋里拿果子给孩子们吃。

孩子们不认得银子,周遭的村民倒是一个赛一个的眼尖。见他大方至此,有孩子的皆动了心?思,迅速把孩子们叫到跟前,轻声嘱咐了几句,又?把他们往杨景澄那处赶。

然而,公子哥儿的荷包多半是用来装饰的,里头放七八个银锞子已是极限,后头来的孩子没捞着,又?被父母长辈埋怨他们四处发疯以至于丢了好处,好几个委屈的眼泪直掉。杨景澄看的直乐,又?忙命人去拿铜钱。须臾,抱着点心坛子的小厮与胳膊上?挂了不知多少串铜钱的石英走到了坪里。

铜钱比银锞子好认多了,村民带孩子齐齐眼前一亮。只见挂着铜钱的石英对杨景澄笑道:“方才族里的女人们去给奶奶请安,这会子奶奶正跟吴妈妈说话,听说你要做散财童子,打发我?带了三贯钱出来。若是不够,我?再?回去取。”

杨景澄随意扫了眼铜钱,神色微冷的道:“你们奶奶不是不想见族人么?”

石英无奈的道:“她们堵在门口吵嚷,奶奶怎好不见?不过我?先前在外头看厨房的收拾菜蔬,不知她们在说甚。”

颜舜华不是吃亏的脾气,杨景澄并不担心?她被族人欺负,女人凑堆的地方他更不好过去,干脆站在一旁看着石英与小厮给孩子们分发铜钱和点心。

石英一个宗室公府的世仆,年年岁岁替主家愁子息之事,乍见眼前乌央乌央几十?个孩子,眼里几乎冒出了绿光。因她穿戴的极精致,又?是女人,孩子们不敢靠太近,她不知从哪摸了个托盘,将三贯铜钱哗啦啦的堆在了托盘里,抓上?一大把,随手塞到了个离她最近的男孩儿手中。

男孩儿本能的双手接住铜钱,低头看着崭新的泛着光泽的铜钱,呆了。却有机灵的孩子立刻凑到跟前,伸手朝石英讨要。石英丝毫没有心?疼主家铜钱的意思,被一群娃娃围着的她乐不可支,大有派完了继续回去搬钱的架势。杨景澄看的脸皮直抽,他们家连丫头都……无药可救了么?

就在孩子们的喧嚣间,手里抱了个酒坛子的马健摸到了不远处的榆树底下,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的村民不少,忙用力掀开了泥封的酒坛。特特从京中带来的好酒澄澈清亮,一阵春风吹过,酒香飘逸,引的好酒的村民纷纷找寻源头。

马健刻意挑的地界儿,村民轻易的寻到了他,一个个望着他手里的酒坛,哈喇子险些流了一地。马健一眼扫过,几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当即热情的招呼:“嗳,那是蒜子哥不是?你带了碗没有?我?请你喝酒呀!”

被叫蒜子哥的,大名唤做颜蒜子,乃颜氏宗族里中不溜的人家。被马健一招呼,他一溜烟的跑回了家,知道国公府上?上?下下皆是大方的,因此索性装了一篮子木碗,提到了榆树下。榆树下早赶来了十?几个村民,一个个被酒馋的了不得。马健果然问颜蒜子要了碗,给在场的众人皆倒上?了酒。

他们喝酒不消配菜,光听着杀猪的动静,能喝下一坛。几碗酒下肚,顺理成章的侃起了大山。一个脸色黝黑、衣裳上?摞着补丁的汉子端着只剩下了一个底的酒碗不舍得再?喝,砸吧了几下嘴,真心?实意的赞道:“马小哥,不是我奉承,我?颜爽这辈子,头一遭喝这般好酒!小哥得世子看重,有本事啊!”

马健寻声看去,想起了颜爽的身份——这位虽姓颜,家里却穷的很,乃族长颜宜春家的佃农。不在乡间居住的或许不知道,但凡这等聚族而居的人家,外头看着他们齐心?,实则内里并不讲甚仁义道德。

踢寡妇门挖绝户坟的常见勾当不提,便是家里有男丁的,时日长了多半也沦为了大户的佃农。叙起来是亲戚,处起来像主奴。所谓宗族兴旺,旺的不过是那几户得脸的人家罢了。他不是马健的目标,可人家舔着脸过来,也不好赶人。同?他客套了两句,又?招呼旁的人喝酒。

一碗好酒下肚,众人染上?了几分醉意。于男人们而言,一同?喝过酒,便是有了交情。何况上回跟马健喝的挺高兴的,这时看他更加顺眼。颜蒜子酒量寻常,偏又贪杯,直把碗递到马健跟前,还要讨酒喝。马健笑呵呵的又?给众人斟了一轮,气氛越发热烈。

第二碗酒饮尽,颜蒜子觉得自家得缓一缓,现坪里没开席,他们弄不到下酒菜,只好以闲话佐酒。于是他向马健抛出了个好奇许久的问题:“嗳,马小哥,我?问你件事儿。听说世子爷的庄子不种庄稼,要改种烟草,可是真的?”

马健眼睛一亮,多好的邻居啊,他尚未开口,蒜子兄弟竟自觉地来捧哏。因此,他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原是我们世子打南边儿听来的,种烟草比种庄稼能多五六倍的利!如?今南边儿全种开了,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看的我?们好不眼热。

这不,特特从南边儿买了几个把式,从今岁起,庄上?的地全改种烟草了。不独我们家,你们前头的榆树村,那是华阳郡公家的庄子……”他顿了顿,面露得色的道,“你们知道华阳郡公是哪个不?”

众村民摇头。

马健撇嘴,一副看不起土包子的样子,用手捂着半边嘴,用极低的气音道:“你们在村里消息不通,我?悄悄同?你们讲,圣上没儿子,那位,是圣上的亲侄儿!”

众村民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按照宗法,没儿子的人家,家产不就是侄儿的么?

“所以我们世子得了这桩好事,不敢独享,特特献上了方子。”马健手舞足蹈的道,“你们瞧着吧,到时候我?们家的烟草把式,还得去榆树村干活的。”

另一个村民颜庆云皱眉道:“大家伙都不种庄稼,家里吃什么呀?”

颜蒜子鄙视的道:“国公府邸,庄子多了去了,你以为都似你们家,只好守着那二亩地过日子。”

颜爽忍不住插话道:“若是烟草有五倍的利,种烟草划算啊!米面去买便是!”他说的轻巧,横竖他家没田,反倒比旁边几个有田的更能扯。可是说着说着,他忽的灵光一闪,连忙问道,“马小哥,烟草坡地上能种不?”

马健随口道:“耗水,坡地上种,累不死你。”

颜爽却不这么想,既然烟草比种田收益高,他是不是能寻个远点儿的荒地开垦开垦,自家种点烟草补贴家用?当然,京畿的土地早被人圈的干干净净,他能寻到的荒地,皆是那等零七八碎的烂地,除了杂草,甚都种不了。

只是他现是佃农,做梦都想有块自己的地。听得烟草之利,难免动心。笨拙的掰着指头算,垦出多少荒地能种多少烟草又?能赚几个银钱,攒多少年后可以买地。奈何因他没学过算数,手指脚趾皆用完之后,整个人算成了一团浆糊,蹲在旁边不说话了。

颜蒜子等村民则是生出了更多好奇,追着马健问烟草的细节。他们不乏有地多的,辟出一点子地试一试未为不可。而马健看到鱼儿上钩,立刻发挥口才,把烟草大吹特吹了一通。

看着村民们纷纷露出不信的神色时,他话锋一转:“嗐,我?同?你们讲烟草作甚,你们又没烟草苗。我?看那头杀猪的差不多了,走,席上占位置去!看我?请你们吃酒的份上,谁也别跟我?抢猪头肉哈!”

村民们先当马健吹牛,哪知吹了半日,那烟草苗竟是公府独有,不散给外人的。如?此一来,更勾的众人心痒。眼神不停的往杨家宅子那处瞟,咱可是世子夫人的娘家人,不知能不能走走裙带关系,弄点苗出来呢?

想什么来什么!蹲在地上的村民们正做着美梦,就见女人们呼啦啦的从杨家大宅跑了出来。又?在门口与等在外头的同?族妇人说了些什么,一群女人就好似受惊的蜂群,轰的散开了。很快,她们中有几个跑到了榆树下,拉着自家男人往家里跑。一时间,原本热闹的晒谷坪倏地少了大半的人,把杨景澄等人闹的莫名其妙。

屋内的颜舜华察觉耳边安静了下来,起身下了炕,扶着白鹭的手走到了大门外头。她并不走远,只立在屋檐下看向了远方。远方有潺潺的溪水,有溪旁连成了一片的沃土。

地里绿油油的冬小麦再有个把月即可收割,到那时黄灿灿的麦粒入库,所有人都浸在麦香里,说不出的丰收喜悦。可惜,父亲亡故后,她再没闻见过那令她安心?的独属于谷物的清香。

水汽形成的云雾蒸腾向上?,绵绵细雨又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人身上平添了几分寒意。不惯见生人的白鹭趁机道:“奶奶,下雨了,我?们回屋吧。”

颜舜华似被白鹭惊醒,目光收回,轻声道:“嗯,下雨了。你们使个人把世子请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