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燕如依附着靖南伯府长大,进了深宅大院反倒不似在外头那般害怕,神色从容了许多。微笑着夸赞了几句宅院精美,跟着颜舜华进了屋。
魏燕如乃楼英的未婚妻,在厅堂说话未免显得生?疏。颜舜华直接将人领到了内书房的炕上,待喝过了茶,她又吩咐白鹭:“你把前日预备的图纸拿来。”
白鹭应声而去,不一时拿了卷轴来,颜舜华命丫头收了茶碗点心,将卷轴放在炕桌上展开。只见一幅精致的屋舍图展现在了众人眼前,魏燕如定睛一看,不正是今日去过的宅子么?
颜舜华指着桌上的图纸笑道:“前几日我请木匠按着打柜子的手法?画的。各处皆标了尺寸,你拿回去给家里人,叫他们比着图与你备嫁妆。”
魏燕如的脸唰的红了,羞惭惭的低下了头。
颜舜华揉着太阳穴,惆怅的道:“魏姐姐,你休怪我说话直。二三?个月后你就是楼家主母了,闺中习性该丢开手了。说话就脸红,如何管一家子大小事?按说你婚事的种种,我该与你们家老太太以及你母亲商量,可为何我特特请你出来?你乃武将家的小姐,该比我们更有气势才对。”
忽如其来的指责让魏燕如更抬不起头。
颜舜华心好累,接着苦口婆心的道:“初四那日我见过你母亲,是个温柔贤淑的长辈。可你今日出门时瞧见了,往后你可不住在深宅大院里,而是得与市井泼妇打交道的。”
魏燕如的母亲吴氏,乃时下里最常见的大户人家不当家的妇人,离了家甚都做不成。偏偏将来就得靠这腼腆的母女二人当家。想到此处,颜舜华就有些烦躁,楼英也是个眼瞎的,明知自家将要去边疆当差,就该大大方方的要求娶个泼辣的。靖南伯府几百口子人,不信连个泼辣的姑娘都没有。
魏燕如手指绞着衣带子,低头不语。颜舜华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点着图纸道:“过了正月十五,各处的匠户都开工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明日便要使人去修缮。顺便还得移栽几棵像样的树,并种些花草。宅子与你们住的,要甚树甚花的,写个单子与我。还有窗纱等物,喜欢哪样的也一并告诉我,我这头带手就办了,省的你住进去了方缺这个短那个,又人生地不熟的,不方便。”
“嗯。”魏燕如声若蚊蝇的应了一句。
颜舜华权当没听见,接着道:“至于要预备什么家具,我这里有张单子,你拿回去比对着看。我知道你们老太太仔细,然而公侯府邸的家具与小户人家的不大一样。你若心里没底,不若问一问家里有头有脸的仆妇们,他们皆在府外有宅子,看看他们的经验。另,那院子没有井,日常用水得买。坊间每日都有卖水的,你们记得留心……”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桩桩件件琐碎不堪。齐府亦是高官门第,这类平民百姓过日子琐碎,颜舜华先前并不知道,全因着要替楼英办婚事,现抓了几个仆妇来问过一遍,方总结的经验。此刻也不管魏燕如听不听得懂,一股脑的倒了过去。
魏燕如一个借住的,何曾管过家?不一时便听的两眼发昏,记着后头的又差点忘了前头的。只在那听着,便有种手忙脚乱之感。侍立在一旁的叶欣儿暗自摇头,她们家的奶奶自己能干,便觉着天下人都该如此能干。却不知闺中小姐们,是从来不许多想的。
颜舜华噼里啪啦的说了半日,自觉把事儿都交代清楚了,才接过丫头递过来的茶,润了润嗓子道:“姐姐听明白了么?若有不明白的,我再讲讲?”
魏燕如早听的一个头两个大,颜舜华口齿清晰,倒没什么不明白的,只她记不住那么多。被颜舜华一问,先前脸上退下去的红色又一次浮起,连脖子耳朵红彤彤的连成了一片。
颜舜华颇有些无?奈,她其实也很?难一次记住这么多,不是她们小小年纪便记性不好,实乃老百姓家的日子与她们日常全然不同。然而,她第一次去寻仆妇们说话时,带了纸笔。甭管有用无用,先记下来再说。回头细细梳理一遍,心里也就有数了。可魏燕如显然没想起“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话,竟强行去记。那能记住几条?记漏了又怎么办?
有些伶俐的贴身丫头确有这等本事,学话传话一流。然即便公府门第,如此能干的丫头也没几个。所以读书识字的优势便在此处了,记性不如旁人,拿纸笔去记,再难出错。哪怕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人了,照例叫人高?看三?分。谁料魏燕如一个识文断字的大小姐,遇事想不起要纸笔呢?
好在颜舜华早对时下闺中小姐死了心,拍拍手,命黄莺拿出前日她自己梳理的笔记,递给了魏燕如:“方才我说的,上头都有,你家去细细翻看吧。”
魏燕如接过笔记,不好意思的道:“我现在能瞧瞧么?”
颜舜华无所谓的道:“送你了,你爱什么时候瞧便什么时候瞧。”
魏燕如连忙翻开笔记,这回她脸色开始发?白。她与颜舜华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出身,论理办事的水平也该差不多。可一页页翻着颜舜华的笔记,叹为观止!
只见那笔记上的字迹娟秀,墨迹饱满的楷体在首页上一笔一划写着家居生?活几大类的目录。再往里翻阅,更是精彩。要紧的条目皆为朱砂写就,一目了然。不论旁的,只说这整理的功夫,便能见真章。可笑先前自家还暗叹人家命好,一路从乡野丫头做到了一品夫人。便人家果真命好,也得有此手段才镇得住偌大公府的牛鬼蛇神。
匆忙翻过几页,魏燕如合上笔记,郑重的命随来的丫头收好,而后朝颜舜华深深的弯腰:“奴多谢夫人关照。”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心里明白,只性子腼腆,有些时候放不开而已。
颜舜华摆摆手,笑道:“你是英大哥哥家的,不必与我客气。日后也不用称我做夫人,听着太生疏。你若不介意,唤我舜华即可。”
魏燕如低声道:“太不敬了些。”
颜舜华爽利的道:“你我亦算同命相连,又嫁了一双兄弟,着实有缘。我不喜欢讲虚礼,甚敬不敬的,妯娌间讲这个,倒叫人笑话。”
魏燕如显然不大习惯颜舜华的说话方式,干笑了几声,又无?话可说了。颜舜华亦不喜魏燕如这等腼腆小姐,把该交代的事交代完,以天色不早,杨景澄立刻要回家为借口,将人礼送出门。
从二门折回来,吴妈妈立刻赶了上来,抱怨道:“奶奶说话太直白了些,叫人听见了,倒要说你张狂。女人家说话办事还是委婉些的好。”
近日为着抬举叶欣儿,颜舜华与吴妈妈闹了好几次不愉快,此刻又听絮叨,没好气的道:“女孩儿一个两个都被你们教傻了,甚都要慢条斯理的。我且问你,倘或样样依着规矩来,我那日滚落山坡,还有命没有?”
眼见着主仆二人要吵起来,叶欣儿连忙带着青黛等丫头退出了屋子。待人走的干干净净,颜舜华对吴妈妈翻了个白眼:“看到了没?你少怨我重用欣儿,你扪心自问,你有这样的眼力见儿吗?”
吴妈妈当即哭了起来:“姑娘嫌我老了,不能干了。”
颜舜华被噎了个够呛,然当日在齐府,虽说叫舅母养着,可她舅母自家几个孩子都照应不过来,还得帮着外祖母管家,她几乎等同于放养。为人处世,乃至针黹女工,吴妈妈皆悉心教导抚育,正经能称句养娘的,是以她也不好太伤人心。只得耐着性子,换了个角度道:“妈妈,我知道你担心我,可你细想想,我们在内宅,靠的是哪个?”
吴妈妈赌气道:“横竖你靠的不是我。”
“您老说气话。”颜舜华好笑道,“我靠你不早饿死了?”
吴妈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一生?荣辱,靠的自然是夫君。”颜舜华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还是你教我的,怎底事到临头自己都忘了?你防备着欣儿,看我重用她百般不放心。可你却不想,她比我们先来,她乃世子的心腹。我不把她拢住了,等着她将来作妖么?”
吴妈妈十分不满的道:“那你也太抬举她了!”
颜舜华笑道:“我不抬举,就该世子抬举了。你觉得哪样更好?”
吴妈妈噎住。
颜舜华缓缓的道:“我前日读书,读到了那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恰让世子听见,他给我掰扯了个歪理,说事这话搁家里头,就是你把所有人都当外人,那便没有自己人了。
论读书他确实不大行,可歪解却有几分道理。你与其今日防这个,明日又担忧那个,不如好生帮我做好他交代的话。使我使的顺手了,他再换人试试?气不死他!”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丫头们像杨景澄请安的声音。吴妈妈忙不迭的道:“世子回来了,我扶你去迎他。”
“不去!”颜舜华斩钉截铁的道。
吴妈妈奇道:“你这又闹哪一出?”
话音未落,杨景澄已掀帘而入,颜舜华立刻道:“没良心的,甚苦活累活都丢给我,我不给你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