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过一阵,天色已然黑尽。锦衣卫与兵马司开始有序的撤离。北镇抚司乃肥水衙门,纵然有人住在南城,屋舍也比较结实,再加上有钱请人及时扫雪,并没有多?少塌房子的。
兵马司那处就不太一样了。能住在南城已经算条件好的,外城现是什么模样,这边还没个数呢。有家住外城的兵丁此时再忍不?住,便是累的浑身酸痛,也想回家。
李纪桐自然爽快放人,他今日一直居中调度,顺道儿把手下兵丁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此刻他家下人已经拉了一箱子钱来,但凡家住城外的,且不?论房子是否倒塌,家中是否有人受伤,一人先额外赏一吊钱。又叮嘱他们,实在家眷无处落脚的,便带到兵马司来,好赖顶过了这几日再说。
华阳郡公看着李纪桐事无巨细的安排着兵马司的琐事,对杨景澄扔下了三个字:“学着点。”
杨景澄点了点头,心中对李纪桐也生出了许多敬佩。诚恳的道:“郡公教训的是。回想今日行事,确有不?少疏漏之处,与承泽侯相差甚远。将来必更加用心仔细,不?负郡公栽培之意。”
华阳郡公点点头,稍稍勉力?了几句,便没再多?言。对初出茅庐之人,只要肯办事,理应多?鼓励少苛责,以免损了他的心性。在他看来,杨景澄虽远不?如李纪桐周全,然今日敢于在阵前杀人立威,已出乎他意料了。
蒋兴利见华阳郡公半日不曾问过郭兴业之事半句,心下着恼,沉声道:“杨副千户不解释解释何以擅杀朝廷命官么?”
杨景澄挑眉。章氏一系果真个顶个的目中无人,自古以来,副职便不如正直体面,是以旁人称呼副职时,多?半会把那副字去掉。譬如一所的军士们称呼他,多?直接称杨千户或杨世子。倒是蒋兴利手底下的,一个两个杨副千户不离口,话语里满是讥诮之意。
蒋兴利眼神阴狠的盯着杨景澄:“怎么?你无话可说?”
杨景澄毫不示弱的对视,笑盈盈的把郭兴业生前的话扔了回去:“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蒋兴利瞬间脸色铁青。杨景澄胆敢阵前以副千户的职位剑斩千户郭兴业,全仗着他是宗室世子。此时竟又拿身份压人,真真气煞人也!
杨景澄一脸嘲讽的看着蒋兴利,只差没把“有本事你来”的话说出口了。蒋兴利既然有脸来兴师问罪,他也懒怠解释郭兴业有违军纪按律当斩的话。锦衣卫半数人员留守,他蒋兴利能不知道郭兴业到底怎么死的?既然要硬出头,那就硬碰硬的试试看!看这天下,到底有没有改姓了章!
蒋兴利很想一拳直砸在杨景澄脸上,可他不?能。双拳攥的死紧,心里不?停的咒骂!今日杨景澄一刀着实太狠,对二五所的士气打击不可估量。原本底层的军士就无甚派系可言,一个个的皆是墙头草。现被杨景澄恐吓住,只怕很长一段时间内,二?五所的气势都要被压住。简直可恨!
哪知该让蒋兴利生气的事还没完!听他提起郭兴业,华阳郡公好似终于想起这个被他堂弟砍死的倒霉蛋,不?经意的瞥了尸首一眼,招来几个跟随而来的力?士,随口道:“收尸吧。”
力?士麻溜的弄来了个口袋,把尸体装好。又问兵马司未散的人员借来了个独轮车,把尸体甩了上去。
指挥佥事怀文耀亦是太后党的人,看着力?士粗暴的动作,眼角直抽。
安置好尸体,华阳郡公又忽然道:“二?所千户郭兴业阵前违令,夺其世袭千户。其子嗣贬为小旗,待缺人时再补入北镇抚司。”
蒋兴利难以置信的看着华阳郡公,半晌,他阴恻恻的道:“此乃五品武将的处置,郡公想清楚了。”
华阳郡公一个眼神都没给,接着扔下一个雷:“一所副千户杨景澄为人恭谨、办事得力?,着升迁为二所千户吧。”
站在旁边看着兵丁收拾东西的李纪桐倒吸一口凉气,报道没半月,直接从副职转为正职,这升迁速度没谁了!上头有人好做官呐!
杨景澄亦是心中震惊,虽是北镇抚司内的调动,可华阳郡公居然不必同吏部打招呼的么!?不?过,他看了看旁边蒋兴利等人难看的脸色,当即双手抱拳,朗声道:“谢郡公提拔!”
蒋兴利生生被气乐了,砍了二?所千户,自己去二所当千户,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好,好,好!大冷天的他懒得在外头吵,明日二人早朝上见!不?待华阳郡公发话,蒋兴利直接甩袖子走人。怀文耀看了看华阳郡公,又看了看蒋兴利的背影,纠结了半日,终是跟着蒋兴利跑了。
顾坚秉冲杨景澄竖起了大拇指,上半晌杨景澄果决挥刀之事早已在整个锦衣卫南北两个镇抚司传遍,但凡帝党,没有不?觉得爽快的!宗室若个个有这样的胆魄,他们早不必受章家的鸟气了!
天色越发?暗了,北镇抚司的同僚们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城门,唯有周泽冰留在原地。华阳郡公不免问道:“你不?回去?”
周泽冰苦笑:“不?知回哪去。我?家房子年久失修,不?用去瞧,便知已经塌了。”
杨景澄忙问:“有家眷么?”
周泽冰摇头,他父母已故,光棍一条。虽有叔伯,却在前些年补入了九边,早没了联络。独自一人生活,自然过的糙些。谁能想到京里竟也能下这般大雪呢?
杨景澄笑道:“无事,跟我?回去。我?家空屋子还有几间,够你住的。”
华阳郡公见杨景澄有安排,不?再多?言,带着人策马返城。他人一走,旁边收拾残局的兵马司上上下下皆松了口气。这位阎王声名远播,休说寻常的兵丁,便是李纪桐也是大气不?敢喘。直到眼看着他带人进了城,先?前略显压抑的空地才重新热闹起来。
李纪桐看着一团一团守着粥铺的灾民们,叹了口气,吩咐兵马司的人道:“篝火别灭,柴禾留下,且叫他们熬过今夜。明日我上折子,请朝廷调拨棉麻木材之物,替他们修些窝棚过冬吧。”
兵马司的人正嫌把柴禾背回去累的慌,听了李纪桐的话,一叠声的叫好,纷纷放下手里的柴禾,登时作鸟兽散。杨景澄看的直抽嘴角,这兵马司真真毫无军纪、散漫成风。幸而京城也不?靠他们守卫,不?然只怕来一队山匪,就能打的他们屁滚尿流了。
李纪桐早已习惯,丝毫不以为意。他今日全程调度,虽不是力气活,却也累的够呛,遂邀杨景澄一同回城。杨景澄回头看了眼厚重白雪覆盖的南城,到底跨上马,预备返程。天灾当前,唯有问心无愧。他尽力了。
赶到家中,已是戌时末。杨景澄把周泽冰扔进了客房,与楼英一并赶到了正院。瑞安公夫妻已经歇下,留下杏雨等门。杨景澄与楼英按规矩再正房门口略站了站,各自回房。
屋里的丫头早等的不?耐烦,见了杨景澄,一窝蜂的扑了过来,一叠声的问:“饿了么?要?不?要?洗澡?”
叶欣儿赶上前来拉住杨景澄的手,不?由惊呼:“怎底这般凉?”
杨景澄笑了笑:“无事,骑马吹的,过会子就好。叫厨下给我?下碗热腾腾的面,我?先?洗个澡。”
秋巧道:“大冷天儿的,明日再洗吧。”
杨景澄叹道:“你们不知我今日奔波出了多?少汗,不?换身衣裳不?好睡。我?就在屋里洗,不?会着凉的,你们去打水吧。”
丫头们无法,只得去外头吩咐粗使婆子抬水。杨景澄爬上炕,重重的靠在大迎枕上,发?出了声舒服的叹息。他以前从不知道,办点事竟然如此的累。
叶欣儿轻手轻脚的端了一盅茶上来,温言道:“世子可是累的很了?要?不?别洗澡,早点睡吧。明日不是休沐,还得早起呢。”说毕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的天不亮的起床,天黑尽了到家,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杨景澄却忽然想起一事,忙问:“今早谁叫你们起的床?多?亏了他报信及时,叫我今日出了个大风头,华阳兄长对我?好一顿夸。你去寻他来,我?要?赏他!”
叶欣儿嗳了一声,笑道:“这早晚了,世子急什么呀?明日再赏也使得。世子若不放心,我?亲自去办。”
杨景澄还是问了一句:“到底是哪个,把我?的话牢牢记在心里。要?是可靠,日后跟我?出门。”
叶欣儿哭笑不?得:“那是个值夜的婆子,他男人叫陈港,是门房龙海的舅舅。你带陈港出去便罢,他老婆你怎么带出去?”
杨景澄哑然失笑:“还是女人家细心。”
“可不是?”石英笑嘻嘻的道,“昨日是我喊世子起的床,世子怎么赏我?”
杨景澄素来大方,随口道:“明日我叫金银铺子的掌柜抬一箱首饰进来,日后专赏你们好不?好?”
屋内的丫头爆发?出一阵欢呼。
杨景澄看着全不知愁的丫头们,不?由露出了笑颜。他刻意不去想今日见到的惨状,短短一日,生离死别真是看的太够了!
就在丫头们嬉笑着伺候杨景澄洗澡吃饭之际,接连几封弹劾的奏章已炮制完毕,只待明日早朝递到永和帝的案头。
最后一盏烛光熄灭,京城陷入了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