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轰隆——”
寅时初刻,原该寂静的夜里,不时传来巨响。厚重的积雪掩盖了惨叫,唯有轰隆声不绝于耳。十六七个时辰的连续大雪,达官贵人家结实的梁柱尚可支撑,小老百姓用纤细的杂木盖的房子,却是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这等负荷。
一间又一间,漆黑的夜幕下,无人知道有多少人被埋在了大雪里,求救无门。龙大力睁开了眼,披上衣服推开窗子往外瞧。下雪的夜里比平日里要亮些,但视线被鳞次栉比的屋舍阻挡,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隐约的带着不祥的声响。
寅时二刻,瑞安公府值夜的婆子陈港家的探头看?了看?外头的积雪。白日里铲干净的院子,一夜之间竟又?积了近两尺那么深,不由咋舌。她不确定的推了推冯胜家的,问道:“昨日叶姨娘命我们早些过去叫世子起床,我这会儿该不该去?”
冯胜家的没好气的道:“你作死咧!这会子才寅时二刻,世子卯时才点卯,你寅正初刻去正正好儿。现在去作甚?”
可陈港家的看?着天上不停的雪花,又?看?了看?地上不知道该怎么走的路,想了半日,决定先去东院走一趟。冯胜家的见她出门,在后头呸了一声:“什么阿物儿,就知道讨巧。我看?你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吧!”
陈港家的没理会,她外甥龙海是门房上的人,见识多广。上回?他们两家吃酒闲话时,听龙海说起过华阳郡公何等铁面无私,但有违了军纪的,一律当众开打,半点不讲情面的。故,她想着这样的天儿,宁可弄台轿子抬着,让世子一路睡去衙门,也?比迟到了叫打板子好。府里统共两个哥儿,哪个是伤的起的!
于是她踩着积雪,艰难的从值夜的屋里走到东院。心里默算了回?时间,这点子路她似乎走了有半刻钟。连忙敲响了东院的门,低声朝里喊:“快开门,下大雪了,外头不好走道儿,快叫世子早起!”
东院的粗使婆子立刻醒了,连忙去开院门。哪知往内一拉,外头的积雪好悬没漫到石阶上来,方才发现,院子里已然积了极厚的雪了。最怕人的是天上的雪依旧不停,不知道得下到什么时候。
陈港家的见门开了,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粗使婆子也?不知道时辰,只晓得世子绝不能迟到,忙不迭的沿着回?廊跑去了正屋敲门。杨景澄昨日在外跑足了一日,夜里又?同?杨兴云喝了回?酒,婆子的敲门声竟是没惊醒他。还是叶欣儿瞧着外头不对,进来抓着他用力摇了好几下,才把人唤醒。
杨景澄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问道:“什么时候了?”
叶欣儿答道:“寅初三刻。”
杨景澄瞪着叶欣儿不说话,合着他叮嘱了句早点叫他起床,这帮丫头就改半夜鸡叫了是吧!
叶欣儿一面挂着帐子,一面无奈的道:“积雪没过膝盖了,你从没在这么大雪的天出过门,不早些起,真?个要挨打了。”
杨景澄怔了怔:“没过膝盖了?”
叶欣儿点头:“白日里我们院里是一直有人铲雪的。从天黑开始下,这会子已经那么厚了。几?个经年的婆子都说只怕要成灾。”
杨景澄心里咯噔一下,翻身而起,立刻吩咐道:“使个人,把龙葵几个叫起。只待外头敲了晨钟,叫他们去南城与城外瞧瞧!”
杨景澄一起,整个东院,乃至整个瑞安公府,除却瑞安公夫妻与年幼的小公子,其余的人皆动了起来。厨房是来不及做早饭了,只急急送了些酱菜与馒头过来。秋巧在火盆上替杨景澄热着细点,叶欣儿则在火上架起了小锅,迅速打了两个蛋,隔水蒸好。
幸而杨景澄不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毕竟幼时在乡下吃的也?只是些寻常食物,不曾养叼了舌头。胡乱就着咸菜吃了两个馒头,又?扫了一碟子细点,压根顾不上叶欣儿蒸的鸡蛋,披上衣裳就出门了。
一行人走到街上,那才叫开了眼。府里的雪有人打扫,看?着还好。街道上的却是昨日白天就没人管。怕是得等到今日诸位大人们出门不方便,才能支银子请民夫打理。有些地方的积雪已经二尺来高,休说走人,杨景澄坐的永和帝亲赐的御马都举步维艰。
今天出门,实在叫人不放心。张伦和护院的管事马桓商议了一回?,除却马健与牛四条之外,另又派了钱大壮与贺平跟随。风雪打在一行人的身上,哪怕隔着厚重的衣料,都能感受到那股冲力。杨景澄在街道上走了没半刻钟,不消龙葵等人回报,便已知道京中那些屋子不甚结实的人家,只怕都凶多吉少了。
杨景澄出门极早,街上没有行人。一行五人沉默的走着,平日里跑马一刻多钟便能到的地界儿,今日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赶到北镇抚司衙门的时候,差一点到卯时。
华阳郡公也刚到,在门口下马,见到杨景澄,显然楞了一下。今日风雪太大,不似昨日那般,略早起一些便可赶上点卯。今日这雪,住在南城或外城的,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到,他已不打算计较。没料到杨景澄竟提前?到了。不由问:“你几?时起的床?”
杨景澄答:“寅初三刻。”
华阳郡公一面往衙门里走,一面道:“你倒起的早。”
杨景澄笑?笑?:“是个值夜的婆子,见着雪大,怕我迟了挨罚,故寅正初便来敲门,把我院里都叫醒了。”
华阳郡公道:“你们家的下人不错,知道轻重。不似其他府里,一味只知道娇惯,全不管男子汉大丈夫存世,理应有所作为的道理。”
杨景澄只得道:“家里孩子少,娇惯些也?是有的。”
华阳郡公嗤笑:“于是养出了一群废物。”说着又?瞥向杨景澄,“听说昨儿你得了个生儿子的秘方?”
杨景澄觑了觑华阳郡公的脸色,看?着不像要讨秘方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并没什么秘方。无非是看着外头下大雪,怕房子塌了压死了人。可我想管此事,名不正言不顺的,便喊了我舅舅来,胡乱找了个借口,好方便行事罢了。”
华阳郡公又问:“安永郡王世子也?去了?”
杨景澄心道:你都查的门儿清了,还来问我作甚?可嘴里却不能不答:“先前?他只想着秘方,次后我们去南城走了一遭儿,他便动了恻隐之心。然而……”杨景澄眼眸垂下,“白费功夫了。”
华阳郡公倏地顿住脚步,看?着杨景澄道:“我已派人出城查访,天亮时便能知道个大概。”
杨景澄点了点头:“我的人也去了。”
华阳郡公目光柔和了些许,缓缓的道:“汉烈祖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你们兄弟昨日奔忙,总是有些用的。”
杨景澄惊讶的看?着华阳郡公,说实话,昨日的事他自认为做的并不算很妥当。事后回想,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若非龙大力与李纪桐前?来帮手?,家里又?有张伦看着,他连路都找不着。
再有,若是昨日他一开始不浪费那些功夫,至少能多提醒上百的人,且昨夜分明有空,不该因天黑便停手?。横竖他是世子又?是锦衣卫,谁敢拿他犯夜的小事?是以今晨见了大雪,难免有些低落。却不料,华阳郡公的言语里,竟透着几?丝安慰。
北镇抚司大门至正堂的甬道很长,纵然有人扫雪,也?颇难行走。华阳郡公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脚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直走到了正堂的门口,他才停下脚步,转身对杨景澄喊了一句:“澄哥儿。”
杨景澄本能的应了一声,心里却是震惊不已。休说在衙门里,便是在外头,华阳郡公也只唤过他爵位,故亲族们总说华阳郡公是个冷心冷肺的人。此刻在北镇抚司堂前?,一声亲昵的称呼,只把杨景澄叫的浑身不自在。
华阳郡公勾了勾嘴角,看?着天上簌簌往下落的雪花,轻声道:“我该管安永郡王世子叫哥哥的呢。”
听得此话,杨景澄方才想起华阳郡公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可在众人的印象里,他好似四五十岁的威严长辈一般,连族里的亲王郡王们都鲜少有人敢同他说笑。
良久,华阳郡公又道:“昨日听说你和云哥跑到南城那等污糟地方去,亲自吓唬里长,我很高兴。”
“这是我们杨家的天下,圣上乃万民?之父,你能体恤百姓,是为圣上分忧。”华阳郡公迎着风雪,缓缓的道,“多少年来,宗室子弟养在深闺。若非我父母早亡,我大抵也同?你们一样,被人当个小孩儿般哄一辈子。然而,我们即使是宗室,又?果真?能安享太平么?”
杨景澄摇了摇头。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华阳郡公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伸出手,用力的在杨景澄肩膀上拍了好几下,“今日你能提前赶到衙门,哥哥心里很高兴!”
这是华阳郡公今日第二次说高兴这个词。杨景澄心里蓦得升起了悲凉,宗室到底颓废成了什么模样,才让华阳郡公这等严肃的人,因为兄弟没迟到而高兴?
华阳郡公又摸了摸杨景澄的头,隔着帽子,触感不甚真?切。他只比杨景澄大不了几?岁,心却苍老的如同?祖父一般。看?到了个肯上进、还肯带着兄弟一齐上进的晚辈,是何等的欣慰。
“咚——”卯时初刻,晨钟敲响。华阳郡公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气,吩咐道:“你派人去吧云哥喊起来,待天亮时,你们二人出城救灾!锦衣卫麾下你皆可调动。”说毕,直视着杨景澄的眼睛,道:“此乃军令!若有人胆敢推诿违令——”华阳郡公眸色一冷,吐出了鲜血淋淋的三个字,“杀无赦!”
杨景澄立刻挺直腰背,双手?抱拳,果断的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