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大力行走江湖多年,早知道善事不好做,他平日里也懒的掺和。可方才观杨景澄的神情,只怕他想起了什么。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知道些许百姓艰辛也不奇怪。他此生唯一的儿子早早病死了,现膝下无儿无女,好不荒凉,满心满眼的只有眼前这个外甥。
如今外甥有难处,休说是桩好事,便是不大好的,他也愿意做。遂道:“这也是行善积德,只是自来这等?声名在外,多少有些犯忌讳,且寻个由头方是上策。”
杨景澄道:“这个好说。你是江湖上的人,胡乱找个神婆编个故事。只说今冬我只消救了九百九十九人,来年送子观音便会来我家赐福。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我年轻气盛的听风就是雨,有甚奇怪的呢?”
龙大力听到孩子就糟心,想杨景澄成亲好几年,且这等?富贵公子哥儿美婢丫头满院子,楞是没养出个孩子来,早急的不行。听他这么一说,明知是他年轻人随口扯谎,还是忍不住心动了。说到底佛祖都叫行善积德,没准儿今冬做了善事,来年真个能养胖小子呢?
想到此处,他立刻兴头起来,与杨景澄分说起了细节:“京里头的寻常百姓皆知大雪的危害,是以差不多的时候,他们都自己爬上去扫雪了。唯有那些男丁稀少、或是只剩妇孺的人家艰难些。全城是不必惦记的,再则天子脚下,动静太大了终归不妥。”
马健欲言又止,牛四条踢了他一脚,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杨景澄点了点头,马健才道:“我方才跑了一趟,发觉许多人家并没有铲雪。今日这雪倘或立等?停了,是没有大碍的。是以许多人家怕误工误事没理会。待忙完了天黑了,又累的不想动弹,再则他们夜里也看不见。第二天早起再想补救,自然晚了。”
龙大力道:“小哥说的极是!年年岁岁有塌房子的,年年岁岁有不当回事的!再大的雪总有人不信邪,等?房子塌了才来哭。我也是想不懂他们。”
杨景澄略作思索,道:“这个容易,派几个人家家户户的分说一二,多叮嘱几句,我不信大家伙皆不怕死。实在有死鸭子嘴硬的,也不消管他。总归多数人避了过去,只剩那几个人,我也少花点心思钱财。”
龙大力道:“这倒容易,我手底下有的是等着讨活计的力工,世?子只要一天愿意把五十个钱,他们从早跑到晚都是乐意的。”
牛四条见方才马健露了脸,忍不住插嘴道:“偷奸耍滑的怎么办?”
杨景澄道:“分了小队,一队管一处,回头队长统计,总揽上报便是。”
龙大力道:“若是人多了,队长未必管的住。须得想个监管的法?子。再有,那多人家,未必家家户户能告诉到。世?子不知道,有些里长一日日的敲诈勒索,不干半点好事。大雪天里让他去跑腿,他便应了也是糊弄,压根儿靠不住。”
杨景澄仔细想了想,一拍大腿:“有了!兵马司有全城舆图,哪条街几间房皆清清楚楚。这东西,只怕我们锦衣卫也有。我把舆图拿来,比着画出格子,通知一户便在格子里打?个点儿,不就清楚明白了么?”
龙大力抚掌赞道:“却又来,刚巧也问问,着实家里没有男丁能上屋顶的,便画个圈儿,我们的人捋着圈儿替他家扫雪,更妥当了。”
“妙!”杨景澄道,“到底是舅舅有见识,三言两语便有了法?子。”
龙大力道:“可是,谁来画呢?我们都是粗人,只怕画不来这个。”
杨景澄立刻道:“马健,你速速往咱们衙门里去寻京里的舆图。记住,不要布防图,那玩意儿容易犯忌讳。你只说我想知道街面上有多少房舍的图样即可。不消太细,不过是画格子,多多给队长一些赏钱,我们没画上的,他替我们描补描补即可。倘或我们衙门里没有,你就去寻承泽侯,他那一准有。”
马健应声而去。
杨景澄又道:“如此,舅舅便去组织人手,晚些时候直接派个人来瑞安公府寻我。”
龙大力也是个利落人,当即站起来道:“我先?去跟长老说一声,他与南城的大长老有旧,去求大长老一声儿,便容易办事了。我就用给你祈福的由头,但凡得了我们好的人家,皆要他替你念几天经,他们必肯的。”
杨景澄:“……”行吧,虽然他没老婆,但现在菩萨那儿攒着也不错。
二人又捋了捋细节,几个人串通好了说辞,又把哄人的话改了改,色色妥当了后,当即各自分了任务。龙大力又唤了店家伙计,把没动筷子的酒菜尽数打了包,命往金汁党的五长老家送去之后,二人便各自去忙了。
杨景澄回到家中,立刻把东院里所有的丫头都聚集在了正屋。丫头们面面相觑,杨景澄怕有人听不见,便站在了椅子上,朗声道:“你们都是会描花样子的,等?会子我有件事交与你们做。事儿不难,不过是把舆图上的房舍,一一放大描在纸上。一个巷子一张纸。速度要快,千万别磨蹭。我今天下半晌就要!”
叶欣儿道:“这倒好说,只是你要描房舍作甚?”
杨景澄道:“我前日要说的,又忘了与你们说。那日上衙路上,碰见我舅舅了。不是章家的,是我亲娘那头的舅舅。”
丫头们齐齐睁大了眼。叶欣儿的心猛的跳了两下,随即回过了神,这里是宗室国公府,杨景澄的生母乃正正经经有诰命的侧夫人,与寻常官宦人家的侧室不同,管她兄弟叫舅舅原是该的,又悄悄松了口气。
杨景澄接着按他们之前编的瞎话道:“今日,他在街上寻到我。说昨晚做了梦,道是今次大雪必有灾,只消我能救下九百九十九个人,明年菩萨就送我个大胖小子。”
丫头们惊呼起来,好久没声儿的莲房立刻跳出来道:“这是大事!”
杨景澄噎了一下,他们老杨家真真丢人!好半日缓过气来道:“此话未必真,不过我想着既是行善积德,办了便也办了。于是同他商议了一下,我出银子,他去街面上喊人,挨家挨户的查访。家里有壮丁的,提醒他们扫雪;家里艰难的,我们替他扫雪,再舍些米粮。然京里人口何其多?去办事的人难免疏漏,因此我们得比着接道画出格子,查一户勾一户方才妥当。”
叶欣儿道:“既如此,我们院里的丫头只怕不够用。现外头依旧下着雪,此事宜早不宜迟!不如告诉公爷一声儿,叫多多调些丫头来帮忙。”
原先?的宫女秀英道:“普通的纸怕是不行,挨着雪要烂的。依我说,得在粗布上头画。画完了拿回来洗一洗,还能接着使呢!”
与她同来的宫女秀艾道:“接着使什么呀,穷人不都找出来了么?索性散与他们得了。横竖府里没人穿粗布的衣裳,收回来也是浪费。”
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又说出了无数的主意。杨景澄一一记在心里,捡了能用的写了下来,才命人去寻瑞安公,把龙大力的梦如此这般的说了一回。
宗室苦男丁久矣,瑞安公听说菩萨送孙子,哪里还听得见旁的话,登时就疯了,跳着脚道:“恁不懂事的混小子,这么大事,自己关在院里偷偷摸摸的搞什么搞?快快快叫针线上的人都停了手中的活,全部去东院里给我帮手。来旺!去!你去斜对门找安祈县公,就说我说的话,家里得了个生儿子的偏方,借他府上针线上的人一用。”
来旺一把年纪了,听了这话,却是撒腿往外跑。瑞安公又道:“来福,你,去安永郡王府,他家世子在兵马司里挂职,他们那处惯常在街面上敲诈勒索收好处的,叫他送个舆图来我家,顺便把针线上的人也给我一并送来。待明年我抱了孙子,带重礼去谢他!”
来福也玩命的往外冲了出去。
瑞安公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把日常来奉承的几个清客也揪了出来,全扔去了东院。
一时间东院人声鼎沸,除了早期留着给病人养病的四进,前三进院子里全是人。杨景澄被他老子弄的阵阵儿肝疼,来回跑动着划地盘找领头的,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把人安排妥当。还没缓口气,安祈县公与安永郡王家的人又来了。闻得杨景澄得了生儿子的秘方,安永郡王世?子亲自跑了过来,一进门便问:“果真有秘方?”
秘方你个大头鬼!杨景澄万万没想到,自己随口想的借口,竟招来这般动静。现不能改口,只能硬着头皮道:“我舅舅梦见的,我哪知道真不真?横竖又不花几个钱,试试呗。”
安永郡王世?子点头道:“那好,我也试试!”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张钱庄的兑票,拍到了杨景澄的怀里,“两千两交给你了,这事你替我办!倘或我明岁得了儿子,再送你两千两当谢礼!”
话音未落,忽听院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有一人高喊道:“谁有秘方,带我一个!”却是四十二岁高龄的保庆郡公气喘吁吁的跑了来,扶着院门的门框,上气不接下气的道,“生、嗳、生儿子、嗳、的秘方、带我一个。多少钱?万儿八千两的,够了吗?”
杨景澄:“……”